贝尚松是法兰西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也是个文化气氛浓厚的地方。刚来到这个城市的于连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不可能接近上流社会的那些显赫人物。
在走进修道院之前,于连想先饱览一下这里美丽的风光。他穿着一套过去从富凯那里借来的绅士服装,在大街上闲逛。那高大的城墙、深阔的城壕、可怕的大炮,都使于连流连忘返。但是有好几次,他因为只顾欣赏周围的景物而忘了情境,不觉闯入了禁区,差点儿被守卫抓走。
在这几小时的游玩中,于连结识了一家咖啡店的女招待亚芒达·碧娜,她是法朗士——孔德省人。他们竟然谈起了有关爱情的话题,于连因此差点儿跟亚芒达的一个傲慢无礼的情人决斗。最后亚芒达让他离开了咖啡店,他心里愤愤地想:“我没有保护人,也没有金钱,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神学院和监狱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我想我应该把这套绅士的服装,寄存在一家旅馆里,再换上我的黑外套。只要有机会走出神学院,我就找机会穿上便服去拜访亚芒达小姐。”她与德·瑞纳夫人有着不同的吸引力,他突然发觉自己在爱情上对女人有很大的吸引力。
于连把绅士服装寄存在一家名叫“天使旅馆”的善良的女店主那里,然后向神学院走去。他远远地就望见了神学院大门上的铁十字架,这让他的双腿有些发软,他叹息道:“人间地狱就在这里了,只要我走过去,我就不能脱离它了!”他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大约十分钟后,一个脸色苍白、穿着黑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面貌古怪,绿眼球有些突出来,就像猫的眼睛一样。他薄薄的嘴唇,在突出的牙齿上面形成一个半圆弧形。
于连看了他一眼,心跳得很狂乱,连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向这个守门人说明了要去拜见神学院的院长彼拉先生。这个守门人一句话也没说,只做了一个手势,叫于连跟在他后面。他领着于连走进了一座有白木栏杆的大楼,上了两层宽阔的楼梯,这种楼梯看上去可能随时都会崩塌。守门人带他走进一间黑暗低矮的房间,然后又打了一个手势,叫于连在此等待,然后就离开了。这时,于连一个人孤独地留在那里,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进入墓地里了。他惧怕到了极点,也沮丧到了极点。他真想痛哭一场,也许会感到痛快些,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让他感到窒息。
一刻钟以后,守门人那副阴森恐怖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门槛前,他招手让于连走过去。他带着于连进入了一间更大更暗的屋子里。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只是在靠近门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白木床,两张麦秸编的凳子和一张白木做的小靠椅。在房间的另一端,他看见一个身穿破烂的黑色长袍的人坐在一张白桌子前。这个人面前堆了一大堆的小方纸片,他一一数过,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他的脸上好像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于连笔直地站在屋子的中间,守门人留下他,自己走了,门也关上了。
于连等了半天,那个人还一直在写字。于连越发感到恐怖,他站立不稳,几乎要摔倒在地板上了。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突然抬起头,于连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模样,一张长着许多红色斑痕的长面孔,除了死一般苍白的额头外,在这红腮白额之间,有一对小小的黑色的眼睛,足以让最勇敢的人变得懦弱。那一头厚平的黑发轮廓分明地覆盖在他的脑袋上。“你想走过来,或者不想?”这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显得很不耐烦。
于连蹒跚地向前走了一步,好像快要摔倒的样子。
“再走近些。”那人吩咐道。
于连又向前走,伸出双手,好像在寻找可以依靠的东西,使自己不至于摔倒。
“姓名?”
“于连·索雷尔。”
“你来得太晚。”他把于连重新打量了一下,于连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他再次伸开双手,好像要平衡住自己,但还是不自觉地直挺挺地跌倒在地板上。
这人按了一个铃。于连暂时失去了眼睛的功能和身体移动的能力,他被人扶起来,坐在小靠椅上。当于连回过神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这个人仍旧在写字。于连告诉自己要镇静。最后那人搁下笔不写了,又回头看了于连一眼。
“你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吧?”
“是的,先生。”于连用很微弱的声音回答。
“这样很好!”说着,他慢慢站起身来,打开了抽屉,不耐烦地在抽屉里寻找到一封信,然后又慢慢地坐下来,眼睛注视着于连,他那副神态,好像要把于连再次吓倒。
“这是西朗先生写给我的信。”他说,“他把你介绍给我。
他是教区里的一位顶好的神父,为人正直忠厚,世上再没有比他道德更高尚的人了,他是我30年的朋友了。”
“啊,这么说您就是彼拉神父?能够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于连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神学院院长说,“西朗先生的信很短。”他像是跟自己说话一样,接着高声念道:“我向你正式介绍于连·索雷尔。他生长在我的教区里,我给他洗礼,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了。他是一个有钱的木匠的儿子,但是他的父亲不给他一文钱。超人的记忆、卓绝的聪敏,他都不缺乏。他是虔诚的,他将是天主葡萄园中一个出色的工人。我恳求你给他一笔奖学金,在经过必要的考试以后,你会发现他是值得奖励的。
我已经教给了他一点儿神学,就是我们经典的、古雅的《波舒埃》、《如洛》、《福禄》里的好神学,如果他对你不合适,叫他再回到这里来。你熟识的那个贫民寄养所所长瓦列诺先生曾经打算聘请他为家庭教师,年薪为八百法郎。全靠上帝的恩惠,我的内心是恬静的,我已经不在意可怕的打击了。”
“西——朗——”他把声音拖得很长,念完之后,他望着天空,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叹气说:“在这里,我有三百二十一个立志献身给最神圣事业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很严肃,好像是在祷告,“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七八个是像西朗神父这样的人介绍给我的。你就是第九个了。我的职责,就是以生活的谨慎和严厉来抵抗罪恶。去,把这道门锁上!”
彼拉神父又用拉丁语问于连:
“你能说拉丁语吗?”
“能说,尊敬的神父。”于连也用拉丁语回答,他的意识已经有点儿清醒了。
他们用拉丁文继续谈着,神父眼睛里的凶恶变得温和,于连也有了几分冷静。彼拉神父在考查于连的神学,尤其是考问《圣经》的时候,于连对答如流,这让神父惊讶不已。他说话的态度也越来越温柔了。于连也顿觉自己精神焕发,不再那么害怕了。于连甚至觉得神父刚才那可怕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而对于彼拉神父呢?如果不是十五年来,他强迫自己要严厉地对待修道的学生,那他早就会拥抱于连了,以表示对于连的欢迎。他从对话里,发现于连十分聪明,而思维又十分清晰。
足足经过三个小时的谈话,彼拉神父才命令守门人进来,命令他把于连安置在103号小屋里。这103号房间,是一间几尺见方的小房间,位于神学院最高的一层楼上,从这里可以遥望城墙,还可以望见城郊的美丽景色。而且于连单独住一间,与众不同,这简直就是特殊的优待。
他来到贝尚松的短短的时间里,所受到的强烈的刺激,把他的精力都消耗光了。于连靠着窗子,坐在他房间里惟一的一张木头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晚餐和降福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听见,也没听见圣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好像也已经把他遗忘了似的。
几天后,彼拉神父陆续收到几封信,邮戳上注明是从底黄茸来的,神父看过之后,就扔到火里烧了。
一天,彼拉神父又打开一封信,这是一封表示要与收信人永远断绝关系的信,那信纸仿佛被泪水浸湿了一半,在信里,写信人对于连说:
“上帝已经允许我怨恨了,但我不会怨恨我的罪恶的制造者,因为他将永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哪怕是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我已经牺牲了我的灵魂了,公正而又可怕的上帝是会因他们母亲的罪过而对他们施行惩罚。你应该看得见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泪水里泡过的。于连啊,再见吧!正直地对待世人吧!”
于连变得心情忧郁,神学院的伙食又不好,远不如在市长家里,因此他的健康开始受到影响。
一天早晨,于连一个人静坐在房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吃了一惊,站在门口的是他的朋友富凯。
“为了看你,我已经来贝尚松五趟了,我真不明白,难道你永远不离开神学院一步吗?这神学院该死的门总是关着的。”富凯一边说一边走进来。
“这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种考验,我希望能找到自己真正的灵魂。”
“两个五法郎的金币,刚才从我的口袋里跑到了守门人的口袋里,才使我见到了你,不过我觉得你的变化很大。”
于连说起了进入神学院以来的情况。他们谈着谈着,富凯讲到了德·瑞纳夫人。
富凯说:“你知道吗?德·瑞纳夫人已经变成了最虔诚的信徒了。有人说她还朝山进香,去底黄茸或贝尚松做忏悔。”
“她来过贝尚松吗?”于连说。他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情绪使他的朋友很惊诧。
“她时常来。”富凯带着怀疑的神情回答。
于连沉默了。他自从进入神学院以来,他的行为,只是一连串的虚伪,只是伪装给那些“敌人”看的,他自己最清楚,自己仿佛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停留在神学院里,他因此常常嘲笑自己。然而事实上,他在许多同学的眼里,是一个具有自由思想的人,富有热情的人,有自我主见的人。他的思维方式、判断、准则,从不服从权威和先例。这让彼拉神父感到头疼,于连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观点,包括彼拉神父在内。在神学院,他被人议论着,甚至反对着,因此他必须时时刻刻注意他自己,扮演一个崭新的角色。他的生活里最重要的行动,都是经过细致考虑的。只可惜他有时疏忽了细小的言行,而神学院的人们注意到的正是这一点。
于连看透了现实的情形以后,就决定变换一个新的角色,让那些“敌人”改变对自己的看法。他希望自己能像那些标准的修道者一样,能做出一些引人注目的行为,来获得模范基督徒之类的称呼。为此,他一向认为最沉闷无聊的事,如今反成了最有趣的消遣了,例如每周五次数念珠的祈祷,圣心的赞美歌唱等等。
神学院学生们惟一可以改善一下伙食的时候,就是吃上酸白菜和香肠,那通常是在重大的节日。那些学生们自然是欢天喜地、手舞足蹈了,因为每天的粗茶淡饭让他们感到厌恶,这样的机会是难得的。可是,于连对于这种“幸福”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高兴的表情。这样与众人的快乐格格不入给于连招来了更多的敌人,他们认为这是他最明显的罪恶之一,是一种最愚蠢的虚伪和最可恶的行为。他们说:“请看这个资产阶级,请看这个傲慢的家伙,他居然装看不起这顶好的伙食——香肠和酸白菜!呸,这个坏蛋!这个狂妄的家伙!这个下地狱的、虚伪的家伙!”
每当在十分失望的时候,于连不禁暗自叹息道:
“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同学们,他们是那么的愚昧无知,自己反倒以为这是他们极大的优点!他们要永远在别人的施舍下过活,甚至于摇尾乞怜。”
于连进神学院的初期,对这般人极其蔑视。后来,他对这些人的看法改变了,由蔑视变成了同情。他想:“他们可怜的父亲,在冬季的黄昏,从田野回到自己的茅屋时,常常找不到一片面包,甚至没有栗子,没有山洋芋,没有……”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都是穷人啊!”他自言自语说,“他们的孩子算是幸福的人吗?他们离开那破陋的茅屋,来到温暖的神学院里,他们从神父这个职业里,看到了幸福生活的保障,不但吃得好,而且冬天还有温暖的衣服。
在他们眼里,一个幸福的人,首先要填饱肚皮,然后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这便是他们最坚定的信念了。”
一天,正在上教义课的时候,彼拉院长派人来把于连叫去了。“给我解释一下这张纸牌上写的是什么?”彼拉院长严厉地瞪着他,那神情好像要把于连推到深渊里去似的。
于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接过那张纸牌,念出声来:“亚芒达·碧娜,八点钟以前在日内湖咖啡店里,说你是从仁里来的,我母亲方面的表亲。”
于连意识到眼前的危险,这个地址是神学院里加斯答那神父的侦探偷去的。“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害怕得发抖,因为西朗教士常常对我说,这地方有秘密的侦探和各式各样的坏人,在同伴间搞间谍活动,告密是受奖励的。”他只看着彼拉院长的额头,因为他不敢看他那双可怕的眼睛。
“你敢保证你在我面前没有说谎吗?”
“是的,院长。”
“坏蛋!我要实话!我要实话!”彼拉神父狂怒地说。
“我刚到贝尚松时已是中午,因为肚子饿,就走进了一家咖啡店,店铺里的女掌柜可怜我人地生疏,对我说:‘贝尚松满是坏人,我替你担心,先生,你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就到我这里来,八点钟以前送个信儿给我。如果神学院的门房不肯受你差使,就说你是我的表亲,生长在仁里……’就是这样,院长。”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彻底底调查清楚!”彼拉院长大声吼叫。他让于连回房间去,并把门锁起来。在自己的房间里,于连检查了自己的箱子,发现一件东西也没少,只是零乱多了,明显是被人翻过了。箱子底层,那张要命的小纸片,还仍然躺在那里。于连若是去看一次美丽的亚芒达,那一切也就完了,幸好一次都没去。
两个钟头以后,于连又被院长喊去。
他已经证实了于连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对于连说:“你留着这个地址,也许在十年以后,它会给你带来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