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也是突然而至,让人毫无思想准备。
自从林彪出事以后,狱中生活似乎平静了许多,杨宪益没有再被提审。
1972年的早春,杨宪益突然被狱警传唤,去的地方不是曾经提审的房间,而是一个陌生的大房间。房中间有照相机,靠墙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摆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纸板,上面写着杨宪益的名字。狱警让杨宪益坐下,把纸板挂到脖子上,又把房间的荧光灯统统打开,屋里顿时一片煞白。摄影师过来啪嗒啪嗒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杨宪益被送回监号,整个过程狱警什么都没说。
杨宪益向狱友们描述了照相过程,大家都面露哀伤,认为这事凶多吉少。杨宪益则满不在乎,莫名其妙地关押了这么多年,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觉得无所谓了。
两周过去了,一切依旧。
3月22日,一个星期三。一早杨宪益又被传唤,这回他被告知要带上自己的个人物品。他和狱友们一一道别,有些人已经眼里噙着泪。毕竟有人在这样的道别之后就走向了死亡,虽然当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四年中杨宪益换过几次监号。关在一个小监号时有一个当过志愿军的狱友,很喜欢向杨宪益袒露心声。他在朝鲜时爱上了一个朝鲜姑娘,回国后尽管结了婚,却始终无法忘怀他的朝鲜情人。在中苏交恶,朝鲜又倒向苏联时,他自作聪明地分析,如果自己偷渡到朝鲜一定可以成功申请避难,然后就可以去寻找他的昔日情人。借着他对地形的熟悉,他游泳偷渡了鸭绿江。但不巧的是,他偷渡后正赶上中朝关系缓解,所以他被朝方遣送回国。他一直认为自己当过志愿军,保家卫国,出生入死,还立过功,连狱警们都对他挺尊重,政府一定会对他宽大处理。有一天早晨他被传唤,还让他带上自己的东西,他高高兴兴地与大家告别。
几天后听说他被以叛国罪枪毙了。
杨宪益非常理解此时此刻狱友们的心情,也为他们难掩的哀伤感动。
他被带到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慢条斯理地对他说:我宣布对你的拘留结束了。
什么?拘留?杨宪益的第一反应并非获得自由的兴奋,而是不解。四年前宣布的是“逮捕”,今日如何变成了“拘留”?
领导继续说:“我们为了你的案子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跑遍了二十多个省市去调查核实每一个细节,你的问题现在终于查清了。”
“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人无完人’嘛,你的确做过一些好事,但也做过一些坏事。希望你今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领导滔滔不绝地演说着,杨宪益木然地听着,心里思忖着逮捕变拘留的逻辑,以及自己究竟做过哪些坏事。
最后,领导把桌上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推向杨宪益,说要把四年前从他家里搜查出的东西归还给他。信封里有两本书,一本是没有公开出版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另一本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古希腊文和英文双语版《爱的艺术》,另外还有一本小笔记本,是儿子杨烨的。这就是四年前杨宪益、戴乃迭被带走后当局抄家搜出的全部“罪证”。
奥维德《爱的艺术》是杨宪益收藏的“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之一。官方为什么单单没收了这一本,原因似乎不言而喻。于是杨宪益说:“如果领导同意,我想把这本《爱的艺术》带回去,这是一本古罗马的经典著作,并非什么色情文学。”
领导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似乎他很明白古罗马经典的含义。
杨宪益说小本子是儿子的,他就不要了。
领导又忙解释:“我们之所以拿走了这个小本子,是因为上面记有台湾广播的波段。”
杨宪益说他从来不听台湾广播,只收听英美的广播。
领导又点头,“当然,当然。”
领导主动伸出手来,与前犯人杨宪益握了握手。
杨宪益把《爱的艺术》揣进四年没有洗过的外衣口袋,走出了四年没有迈出的大门。
一辆外文局的小汽车在大门口等着,杨宪益所在的《中国文学》编辑部的党支部书记亲自前来接他回家——已经不是杨宪益入狱前时的女书记,而是新上任的一位男书记。
四十年后,当我重温这段历史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本奥维德的《爱的艺术》应该就在我的书柜里。杨宪益的这套“洛布古典丛书”,在经历了战乱、搬迁、政治运动,甚至牢狱之后,走进了我的书房。
在我每周一次的访问中,老人常常会说:有你喜欢的书就拿去。我知道老人感激我的陪伴,感激我每周为他带来的自制八宝粥、香蕉麦芬、切成小块的木瓜等等。他说谢谢,然后往往会再加一句:“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有你喜欢的书就拿去。”我会说:“您给了我很多很多。”我在心里会加一句,多得您无法想象。
老人的确给了我很多。
当然,他说的“有你喜欢的书就拿去”对我也诱惑极大。那些和装着各种西餐香料的瓶瓶罐罐“共寝一室”的洛布古典丛书似乎总在从瓶瓶罐罐身后向我招手。有一天,在老人又说“有你喜欢的书就拿去”时,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拿这套洛布丛书吗?”“当然,我都没有用了。”听了这话也有点让人难过。
我一次会拿四五本放进书包,最后,这套洛布古典丛书就陆续落户到我的书房了。
果然,我在书柜里找到了这本布面硬装、红砖色、袖珍版的《爱的艺术》,封面已经又旧又脏了。
我把它捧在手里,翻开它发黄的书页,感觉手里捧着一段沉甸甸的历史——既是当代中国的历史,也是杨宪益的历史——一段不免令人心酸的历史。心中涌上一股物是人非的悲凉。
一代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学人、大家,都离我们一一远去。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辈,却在学生时代“破四旧、立四新”,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高呼“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学工学农,上山下乡,批林批孔批宋江……
“大革文化命”造成的文化断层;经济大发展催生的唯利是图;权力寻租导致的官场腐败;互联网时代盛行的快餐文化;信仰缺失带来的物欲横流……面对这一系列的挑战,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何时才能造就出新一代博古通今、贯通中西、超然物外、思想独立的文化学者?
这本奥维德的《爱的艺术》将永远珍藏在我的书房。它不仅是当代中国历史黑暗的一页的见证,也是我和杨宪益老人“金丝小巷忘年交”的见证。
捧着它,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位于百万庄外文局后院的家贴着白色的封条,支部书记大手一挥就果断地撕了封条。杨宪益走进既熟悉又陌生的家,脚下顿时升起细细的粉尘,硕大的老鼠仓皇乱窜,地上的地毯被老鼠咬成了锯齿边,衣柜里的棉衣处处露着白絮,看来一大家老鼠已经在杨宪益的家里安居乐业。那小半瓶令老狱友垂涎欲滴的“泸州大曲”还在壁炉架上放着,只是白酒已经变成黄酒。窗台上一棵种在骷髅头骨里的小仙人掌长得瘦瘦长长,足有一尺高,斜倚着窗户;这是杨宪益捡煤渣的时候捡到的一个骷髅,他觉得好玩,便带回家,找了一棵小仙人掌栽到里面。四年了,居然还挺立着!它一定执着地伸展着身躯,去寻找阳光和水分。杨宪益为它顽强的生命力感动了,他伸出食指,用指背轻轻一动,仙人掌顷刻坍塌,化作一堆粉尘。
杨宪益急需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去看望母亲。几年来老人为儿子、儿媳担惊受怕,操碎了心,而且自己也受过牵连,被勒令扫大街。
母亲一直和妹妹杨敏如一起生活。母子、兄妹相见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内心翻江倒海,但表面也只是嘘寒问暖,只有母亲默默地流泪,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分手前,杨宪益问妹妹:“哪里可以买到鲜花、巧克力这些东西?”
“什么?”杨敏如一脸惊愕,“四年牢狱还没有改掉你的资产阶级生活习惯?!”
杨宪益面带窘色,嗫嚅着说:“是支部书记让我买的,是为了戴乃迭。”
六天之后,1972年3月28日,戴乃迭回家了。
六天里,杨宪益和外文局的同事们一起对封闭了四年的家进行了大扫除,重新粉刷了墙壁,添置了日用品。同事们不分老少,都争先恐后地来帮忙。杨宪益还特意为戴乃迭买了两瓶白兰地,两盒巧克力,还有插在花瓶里的牡丹花,和种在小花盆的蝴蝶兰、非洲紫罗兰。
“四年没见,你颓废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居然一点没变!”戴乃迭一进门,也是惊异于白兰地、巧克力、鲜花这些代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东西。
“是党支部书记要我买的。”杨宪益说,还是有些面带窘态。
“我仍然感到心神恍惚,像在做梦。”重获自由的第三天,戴乃迭给远在英国的朋友、汉学家詹纳尔夫妇写信时这样描述她的状况。“我回到家发现杨宪益在整理寓所,房间是刚刚粉刷的。家里摆了鲜花,有插在花瓶的,还有种在花盆的,一共六株;还有巧克力、坚果、白兰地,让我眼花缭乱;我马上就批评了杨宪益。杨宪益说这是领导的意图,是党的政策。”
他们两个都恢复了原职,杨宪益还补发了四年的工资,戴乃迭出狱的第二天就给姐姐希尔达写信报告了这一好消息。“杨宪益不仅恢复了原先的高工资,而且还补发了过去的工资,我们现在富有得难以置信。同时我们也觉得于心不忍,这样的慷慨待遇不是我们应得的;但当杨宪益如此表示时,领导说:这是党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