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到处耸立着帝陵，随便走出西安哪个城门眺望，我都会看见烟云托着高坟大冢。踏遍这些帝陵是艰难的，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地域。帝陵悠久地隆起于苍凉的田野或山坡，在那里，它们寂寞地向风雨叙述过去显赫的岁月。帝陵的位置由风水先生选择，他们并不是以普通的眼睛选择普通的地点，这是神秘的，关系着皇上的江山和子孙，于是帝陵就可能修建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嫌其远，不嫌其偏。当然，这样的帝陵限于那些在位的皇上，王朝是变化的，那些落入对手之中的失败的皇上，往往会被草率地埋掉。在历史上，曾经有十三个王朝在关中建都，时间总计千年之久。实际上十世纪之前的中国人，是以关中为圆心而活动的，他们给这里遗留了近乎八十个帝陵和八百个陪葬之墓并不奇怪。坟冢在这里星罗棋布。坟冢像凝固的波浪在大地起伏。走在这古老的大地上，我感到帝陵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累累坟冢简直要淹没了我。
咸阳原是帝陵最为密集的地方，西汉的十一个皇上，有九个埋葬这里。汉高祖刘邦的长陵，在渭城区窑店乡。汉惠帝刘盈的安陵，在渭城区韩家湾。刘盈是刘邦和吕后的亲生儿子，十七岁继位，但大权却被母亲吕后掌握，其生性仁弱，尽管他对吕后的专横暴戾极为不满，然而无力抗争，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抑郁而死。汉景帝刘启的阳陵，在渭城区肖家村。刘启在位十六年，期间，他严厉打击割据势力，平息地方叛乱，加强中央集权，是一位有作为的皇上，然而他并不仁慈。史记，他继位之后，立即征集十万刑徒修建坟冢，这些人戴着沉重的刑具而从事繁重的劳动。汉武帝刘彻的茂陵，在兴平县南位乡。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在秦都区大王乡。刘弗陵是一位有才能的皇上，不过非常遗憾，他短命，二十一岁便驾崩了。汉元帝刘奭的渭陵，在渭城区周陵乡。刘奭优柔而迷恋声色，常常为宦官所利用，没有什么政绩。在位十六年，四十二岁死亡。汉成帝刘骜的延陵，在秦都区郭旗寨。其四十六岁逝世，没有比其父亲刘奭长寿几年。他属于荒淫的君主，初宠班倢伃，后宠赵飞燕，有意作乐，无心勤政。汉哀帝刘欣的义陵，在渭城区底张乡。刘欣在位的时候，王莽施展权术，争取民心，成了炙手可热的重臣，但他却不闻不问，只一味赏悦他的男宠。他与董贤出则参乘，入则卧起，甚至连董贤的脚步之声也能辨别。其二十四岁便性命哀哉。汉平帝刘衎的康陵，在渭城区大寨村。他是西汉的末代皇上，九岁为王莽所拥立，于是他就注定成为王莽掌中的傀儡，并终于被王莽毒死，可怜才十四岁，还是一个少年。
这九个帝陵和它们的近乎五百个陪葬之墓，组成了浩荡的群落，沉重地覆盖着咸阳原。咸阳原处于渭水和泾河之间，地势高耸，土层深厚，背靠北山，面向长安，遥远的西汉风水先生认为，这是一片宝地。两千年之后，我曾经几次到这里作旅，我的心情是犹豫的。我带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徘徊在帝陵之间，然而，站在这一个又一个覆斗形状的土堆面前，即使站在非常昏庸的帝陵面前，我也总是沉默着。
在一个清冽的冬日之夜，我由一个农民陪着，登上了刘邦之墓。他是一个成功的皇上，不过我反对他的为人，我判定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流氓气味。古代政治以运作权术而决定成败，如斯恶劣之习惯，他是要负一份责任的。尽管我作此之想，然而我仍向这个帝陵鞠了三躬才登上其顶。天高而寒星闪烁，地平而冷风吹拂，这是我对长陵的印象。刘邦瞑目之际并不安然，虽然在他逝世之前，召集了文武百官和吕后其人，要他们到一座大庙去议事，举行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为王而诛之，但他却终究担心吕后篡权。皇上之位，当然是至高的，然而至高之位并不意味着永固的幸福。刘邦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白马之盟遭到了破坏，这由不得刘邦。在那个冬日之夜，长陵周围的土地，白水汪汪，红光点点，农民为了小麦的丰收夜以继日的浇灌。朦胧的雾色之中，他们的身影飘缈而动，四周一片寂静。
刘邦的陪葬之墓是众多的，吕后之墓在这里，他的功臣密戚之墓也在这里。由于年代久远，坟冢的标志已经消失，很难区分谁在哪个封土之中。刘邦的所有陪葬之墓都在长陵的东边，萧何，曹参，周勃，张耳，田胜及周亚夫，戚夫人，平原君，皆陪葬这里。迷茫的夜色之中，座座坟冢罗列如山，尽情铺排。在世的时候前呼后拥，谢世之后，仍处尊位，这便是王者的命运，普通人是绝对不能拥有的。
公元前135年春季的一天，刘邦之陵失火，到了夏季，远在辽宁的刘邦之庙接着失火，这使朝廷上下忧心忡忡。但董仲舒却窃喜，其原因在于，虽然他提出的天人感应为刘彻所欣赏，不过他觉得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的主张还没有落实，遂打算利用失火之机，盼刘彻推行他的观点。于是董仲舒就认为失火的问题是皇上对儒术重视不够，从而苍天降灾以惩戒。他万万没有料到，刘彻是不接受这种作法的，一怒之下，将得意洋洋的董仲舒抓进监狱，判了死罪。所幸董仲舒为著名学者，而且当时正提倡儒术，杀了董仲舒是不合适的。刘彻为了自己，便免他一个极刑。长陵当年的风貌是难以想象的，我只知道我所在的冬夜，巨大的坟冢一片荒凉，茫茫枯草在生硬的风中瑟瑟抖动。
汉武帝刘彻登基不久便开始修建他的茂陵，一直进行了半个世纪之久。他是公元前87年2月14日在周至逝世的，埋葬他的时候，茂陵已经林木蓊郁，那些粗壮之树，竟不能合抱。这是咸阳原最雄伟最威严的坟冢，我曾经多次到过这里。茂陵高达五十米，站在这个孤立的突然而起的封土顶端，风总是强劲地吹着我。村舍散布，云霞低垂，行人和车辆在遥远的道路上运动。我感到这里很是寂寞很是凄楚，常常产生一种对天呐喊对地呐喊的冲动，然而，我的声音刚刚出口，便消失于蓝色的空间了。
汉武帝是一位有雄才大略并富于个性的皇帝，十六岁继位，七十一岁逝世。在他统治期间，西汉极为强盛。刚刚登基，他的政治艺术便显示出来，先是削弱其他诸侯的地位，以防谋反，继而召令各地富豪与侠客迁居茂陵，以便监视，并剥夺丞相与大臣的权力。当他在朝廷站稳之后，遂下手解决异族入侵的问题。他命卫青和霍去病抗击匈奴，以稳定北方边境，随之拓展了南方的疆域。他接受董仲舒的观点，用儒术统一思想。他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沟通汉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为了促进生产，兴修水利，并采取各种措施，发展经济，充实国库。这是一个非常重视人才的皇上，他下诏要求各级官吏将各类人才推荐给他。在汉武帝时代，中国确实出现了很多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外交家。他曾经严正地给自己的外甥判了死罪，外甥醉酒杀了人，他不想违背民心，便流着泪水，拒绝了替外甥开罪的人。然而人是矛盾的，这样一个威震四海的皇上，竟非常怕死，从而到处寻找益寿之药，遂难免上当受骗。好在他还能接受大臣的建议，将那些方士终于都赶走了。在晚年，他调整政策，以减轻农民的赋税和徭役。
尽管如此，他毕竟依靠其权力而穷奢极欲，决不会真正地以人为本。造他的坟冢到底花了多少人力和财力，是无法计算的。有这样一种观点，茂陵的封土全由外地运来，为了清除野草之根，这些封土都用炉烧锅炒，并以筛子去其杂质。刘彻喜欢女人，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问题在于数千女子充斥其后宫，而且更残酷的是，他逝世了还让她们继续陪他。他指示后宫数千女子统统置之茂陵，让其慢慢老死。当年经管和守护茂陵的人竟达五千之众，这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县邑。然而不管怎么防范和保卫，也未能阻挡盗贼的爪子。刘彻入葬四年之后茂陵便遭掘，地宫的玉箱，玉枝，杂经，遂很快流散民间。大张旗鼓掠其财物的，当然是农民起义部队，西汉末年的赤眉和唐朝末年的黄巢，都挖过茂陵，这可能是汉武帝没有想到的。
1990年夏日的一天黄昏，我到了茂陵。我慢慢地走过荆棘丛生的小道，登上了它的顶端。我突然步入了无边无际的夕阳之中。金黄的夕阳，从远远的地方辐射过来，披挂在我身上。我是从东边攀爬的，这里当然都是阴影，不过茂陵的顶端迎着天空，于是夕阳就无遮无拦地飞翔而至。汉武帝的陪葬墓一个连一个，宁静地坐落在绿色的田野，我约略可以分清他的爱妃李夫人之墓，名将卫青之墓，霍去病之墓，还有名相霍光之墓和金日磾之墓，其中霍去病墓苍松翠柏，一片葱茏，为纪念他而筑的馆堂，在夕阳的渲染之下金碧辉煌。霍去病先后六次出兵塞外，屡屡打败匈奴的侵犯，深受汉武帝喜爱，可惜他二十四岁便逝世了。皇上伤悼，建议将其墓置于茂陵旁边，并要以祁连山的形状作基。这样爱其将领的君主，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为此，我在茂陵向这个皇上致敬，我总是想，没有博大的胸怀和智慧的头脑，是不会这样做的。
西汉别的两个帝陵位于渭水南岸，灞陵在白鹿原，杜陵在少陵原。汉文帝刘恒，是一个比较节俭的皇上，曾经以减少税收的措施促使经济发展。修建灞陵，刘恒提出只用瓦器，不以金银为饰。灞陵是西汉帝陵之中唯一没有封土的坟冢，而且他遗诏治丧期间，不得禁止农民结婚和祭祀。我相信并非所有的君主都是作威作福的。当小人包围君主的时候，往往以为君主是小人，这是一个错觉。汉宣帝刘询，少年并不得意，他的祖父刘据由于造反被杀，不足一岁的他，受连累而被关，难得一个检查监狱的人救了他，并将他托人养大。他幼时流落民间，这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情百姓疾苦的。登基之后，他曾经多次减轻农民负担。执政清醒而机智，赏罚分明，很有政治才能。不过皇上就是皇上，他的杜陵近乎三十米高，站在其顶端，我看见云雾缭绕的陪葬之墓，如蚕产卵，既向西排列，又向东延伸。在农民耕耘了两千年之久的田野，杜陵寝殿的废墟仍有瓦砾从土中露出。在坟冢周围的广大地区，小麦长得非常稀落。几块残碑，冰冷地倾斜在墓前，它的威严已经剥蚀殆尽。修建杜陵消耗巨大，然而其结果仍是荒乱。从杜陵下来，我便回家去了，我的家在杜陵西边。在路上，我看见所有的村子都在云雾之中静默，尽管太阳在天上正常运行。这是沉沉的岁暮之时。
丧仪是人类有了组织之后才产生的。我曾经在西安半坡看到了母系氏族社会的埋葬情况，在这里，氏族成员几乎都在公共坟地埋葬。由于没有稳定的婚姻关系，人们便只关心自己氏族的命运，生死都要在一起。在半坡发掘的二百五十座坟墓，没有发现男女合葬，也没有发现父子合葬，而且没有椁室，很显然，埋葬形式是很简单的坑埋。
到了奴隶社会，产生了私有财产，统治阶级占有一切生产资料并占有奴隶，于是他们就将王朝的尊严带入墓葬制度之中。在商代，墓上有了建筑，墓下有了椁室，而且出现了残酷的杀殉之坑。周文王之墓和周武王之墓，现在仍没有被发掘，这是很可惜的，是他们顺应潮流，取代了商代而建立了西周的统治。过去以为咸阳原上的两个坟冢是他们的，实际上并不是。1990年秋天，我登上了这两个高耸的前后对峙的坟冢，我想象着周文王和周武王创造的业绩。他们确切的墓地，是在长安县郭斗镇一带古老的高阳原，史记如斯，而且沣河是流经这里的。西周富于个性的周穆王，埋葬于长安县祝村乡一带，清代陕西巡抚毕沅所立之碑，站在荒草之中，霜冻日晒，其石头都腐化了。周穆王在位的时候，北方的游牧部落入侵，他不顾朝臣反对，坚持出征，且大获胜利。不过周穆王是以喜欢游历和探险名垂青史的，他远至昆仑，在美丽的瑶池会见了西母王，他们互赠礼品，互对歌曲，富于浪漫色彩。
中国长达三百年的春秋战国时代，结束在秦始皇嬴政之手。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由他创建，随之，他开辟了造作帝陵的先例。秦始皇陵在临潼县，南耸骊山，北雄渭水，所在位置空旷而势大。到这里来的人，或在陵前徘徊，或在陵顶眺望，总是感慨系之。
嬴政生于公元前259年，其母赵姬本为吕不韦的宠妾，赵姬结婚之前已经怀孕，嬴政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十三岁那年继位，二十二岁开始亲政。这是一个有才智有谋略而且心狠手辣的人，他充分利用秦国的政治和经济基础，推行扩张与兼并政策，在十年之内，消灭了其他六国，成为至高无上的始皇帝。他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统治之术，都可以从秦朝找到渊源。中国始终保持统一的文化，他的改革措施起了主要作用。为了抵抗匈奴入侵，他动员农民及刑徒修筑了万里长城，其建筑现在依然耸立于中国北方。然而他对人民是过分了。王者以什么措施巩固他的统治，似乎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过他的措施，应该以让他的人民能够生存而且生存得日益安康为原则，否则王者便是屏弃了他的大任，重要的是，这样的王者不会长久。秦始皇便是如斯。由于他横征暴敛，人民不得安宁，反抗之火有随时燃烧的可能，这是他能感觉的。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行至河北沙丘一带而毙命。五十岁的生命，结束在夏日的暑热之中，为防叛乱，竟秘不发丧。
嬴政刚刚继位，他的陵墓便在临潼动工了。统一中国之后，他以为功德无量，自称朕，号始皇帝，并加速和扩大其陵墓的修建，一段时间，有几十万刑徒劳动在广阔的工地上。所有的石头都来自甘泉，而木材则来自湖北和四川。1990年冬季某日，我登上了秦始皇陵。漫长的岁月之中，有过难以计数的雨水，这些雨水已经将秦始皇陵从一百余米削低至七十多米。尽管如此，我居高临下，仍明显感到它的恢宏之气与挺拔之势。这是一个四方锥形的坟冢，从下向上仰望，有三层波浪微微起伏，唯一的甬道呈现灰色，它悠悠地穿过阴湿的斜面，仿佛一线通天。在顶部，寒风搅动乌云，骊山近在眼前，渭水沉于脚底，深厚的土地，满是过冬的小麦，小麦一直延伸在迷茫的雾中，还有一片一片的林木立在那里，树全落了叶子，暗淡失色。那是一些村子，农民的房舍尽为树木所掩盖。秦始皇将陵墓修建得这样高大，当然是在彰显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活着要独霸世间，死了也要雄居冥府。在他的幻想之中，秦朝的统治是无尽的，他是始皇帝，其儿孙继位，将依次顺延为二世三世，以至无穷。作为始皇帝，他创建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其神圣与尊严显然要表现在各个方面，包括表现于他的陵墓。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朽的人，他的陵墓也是不朽的风景。
秦始皇陵是以其国都咸阳为模型修建的，这符合秦始皇的性格，他贪婪得即使在阴间也要作威作福。史记，秦始皇陵的地宫堆满了珠玉珍宝，并以汞液为长河大海，以膏为烛。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工匠制作的弓弩，会自动发射，谁走近谁便中伤。不过工匠因为知道内情而被活埋地宫，被活埋的还有那些没有生育的嫔妃，这些女子生供皇上取乐，死为皇上殉葬，生命是何等悲惨。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功和军威，秦始皇给地下埋藏了庞大的兵马俑。1974年有农民打井发现了这些兵马俑，天下哗然，一举成为世界奇迹，各个国家的有权之官，有财之商，有识之士，皆欣然赏之，没有谁不惊叹此地出土的兵器与武士。史记，秦始皇陵是有殿堂的，分为寝殿和便殿，这些殿堂顶部雕琢着精致的花饰，地面铺着明亮的青石板和鹅卵石，守陵人天天走过这些青石板和鹅卵石打扫殿堂，并恭敬地侍奉死亡的皇上。
秦始皇的种种幻想都是利令智昏的结果，他自感能将国家统一起来，就能将国家掌握下去，而且他的坟冢就会随之永远完好，殊不知在他驾崩四年之后，别的一个英雄项羽便挖掘了秦始皇陵，接着关中的盗贼销椁取铜，使其体面荡然无存。
秦二世胡亥陵，在曲江池南岸和少陵原北缘，此地坎坷而凹陷，缺少那种高耸伟岸之势。继位秦始皇的应该为扶苏，然而赵高和李斯串通，伪造圣旨，拥立胡亥为王。遗憾他没有治国安邦的才能，遂作了赵高的玩偶，并被赵高逼死。不久秦朝便灭亡了，子婴以黔首掩埋了他的叔叔。我到秦二世陵去的时候，是在雨过天晴之际，我站在荒草之中，听四周一片秋虫之声，而天空则长久地排列着瓦片似的灰云。我默默吟诵司马相如的赋，其曰：
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
信谗不悟兮，宗庙绝灭。
秦朝之后，是强大的西汉，其末年王莽篡权，仍以长安为国都，然而，新朝很是短命。王莽的结果是，尸解多块，死无葬身之地。东汉将国都建于洛阳，关中暂时失色。东汉之后，中国出现了数百年的分裂局面，政权更替，民族融合，到处都有称帝的人，然而总难长久。史记，此间有六个王朝在长安建都，近乎二十个人为皇上，多数是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由于风俗和战乱，这些人死亡之后几乎都不起封土，唯西魏文帝元宝炬和北周闵帝宇文觉葬于富平县，他们都是鲜卑族人，其陵也并无什么装饰。
著名的隋文帝杨坚结束了这种长期割据的状况，他是陕西华阴人，袭父之位在北周做官，胸怀大志。公元581年，掌握兵权的杨坚，寻找借口，将皇族召集起来，并统统杀之，接着，在腥风血雨之中登基为帝，隋朝便开始了。隋文帝不朽的伟业是，他重新统一了中国，使社会安定，生活改善。隋文帝在位二十四年，其泰陵位于扶风县五泉乡三畤原上。夏日的阳光之中，生气勃勃的玉米和谷子葱茏一片。登上高达三十米的封土，我眺望关中熟透了的土地。历史的风云远远而去，这里有一种被淘汰和被遗弃的沉寂。杨坚是为儿子杨广所杀死的，杨广急于称帝，便撕下一向伪善的面具，向父亲下了毒手。然而他本不是王者之料，其不但嫉贤妒能，而且贪图淫乐，终于失去了江山。
唐朝出现，随之关中大地涌起最雄伟最壮阔的帝陵，而帝陵则以其宏大烘托着中国历史最鼎盛最辉煌的岁月。唐代有二十个帝陵，唐昭宗和唐哀帝是这个赫赫王朝最后的风雨飘摇之际的皇上，生不得安居，死不能厚葬，他们的坟冢远在今河南的洛阳和今山东的菏泽。别的十八个帝陵都在关中，唐高祖献陵，唐敬宗庄陵，唐武宗端陵，唐僖宗靖陵，皆修建于渭水以北的台原，堆土成陵，其他十四个帝陵，一律依山为陵。十四个陵墓实际上是十四座山峰，海拔都在一千二百米之上。北山起伏于关中平原的边缘，翻过北山，便是广袤而神秘的黄土高原了。在长安遥望北山，只要是晴天，那些断裂的峰峦便会耸立在清澈的阳光之中。唐代的皇上就看中了北山的峰峦，那里崇高而明朗，将自己埋葬于北山，既有恢弘之魄又有永恒之感。皇上在统治人民的日子，无形之中形成了高高在上的心理，他们自命为天子，其葬身之地也都是非凡的。在关中的唐朝帝陵，西起梁山，东止丰山，连绵一百五十公里，呈现着以长安为基点的巨大的扇形，它展开翅膀，铺排于辽阔的渭水北岸。要一个一个地登上这些帝陵，必须有顽强的毅力，它们分布在乾县、礼泉、泾阳、三原、富平、蒲城，共六县之内。其中唐太宗昭陵在九嵕山，唐高宗与武则天乾陵在梁山，唐中宗定陵在龙泉山，唐睿宗桥陵和唐玄宗泰陵皆在丰山，唐肃宗建陵在武将山，唐代宗元陵在檀山，唐德宗崇陵在嵯峨山，唐顺宗丰陵在金瓮山，唐宪宗景陵在金炽山，唐穆宗光陵在尧山，唐文宗章陵在天乳山，唐宣宗贞陵在仲山，唐懿宗简陵在紫金山。这种种生硬的岩石，并没有生长多么青翠的草木，不过它为大地所拥，为白云所绕，便迷惑了企图不朽的皇上，他们葬身于此而使之引人注目。
唐代皇上因山为陵，始于唐太宗李世民。我曾经在一个晴朗的冬日，登上九嵕山，瞻仰了气势磅礴的昭陵。中国封建社会的皇上，真正有所建树的并不多，李世民属于这不多的开明皇上之一。累累高岗包围着昭陵，站在田野之中的我根本发现不了它。通向昭陵的道路很是偏僻，漫长的斜坡全是尘土，我坐着农民的三轮车，汹汹白埃紧追不舍，我到九嵕山的时候，从头至脚，如雪如霜。这里已经是海拔一千八百米之上，我遥遥而望，辽阔的关中浮于阳光难以穿透的雾霭之中，阡陌细长，村子凝缩，白杨，柳树，一切草木，都落光了叶子，大地一片寂寥。然而，昭陵仍在凛冽的风中巍然挺立。厚实而枯萎的呈为灰色的野草倒伏在昭陵，使这个高耸的帝陵仿佛是用钢铁包裹起来似的。为了修路，不知道什么人将昭陵周围的岩石炸得一片狼藉，不过，它反而使帝陵显得威严并不可侵犯。
我对李世民的故事并不陌生，是他力劝其父李渊起兵图谋大举，并在唐朝建立之后，通过玄武门之变成为太子，近而逼迫其父李渊退位，自己做了皇上。权力之争是你死我活的，不能以简单的道德标准衡量这种复杂的人类行为，关键是，掌握权力的人使用它做什么和怎样使用它。李世民拥有权力，唯恐失去它，并担心国家灭亡。他除了在政治和军事领域加强统治之外，也非常重视人民，人民为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于是他对人民就轻徭薄赋，使人民得以休养和安乐。李世民对人才的重视是显然的，魏征曾经反对过他，不过他知道魏征的能力，依然让他为官。某些时候，魏征直谏，实在使李世民难堪，其中一次竟气得李世民回宫之后扬言要杀了魏征。为他息怒的当然是皇后，她穿上朝服向李世民道贺，认为魏征直谏属于忠臣，有忠臣是因为有圣主。魏征死亡，李世民十分痛心，哀其丢了一面镜子。由于李世民高明地运用其权力，并得利于一种天时地利，使唐朝在他的统治时期强大而富于活力，史称贞观之治。
公元649年4月，五十二岁的唐太宗死于药物中毒。他幻想长生不老，竟迷信那些神秘兮兮的方士之术。治丧到了夏天，他才葬于昭陵。从长安至昭陵，六十公里的路程，不管是步行还是马运，都很艰难，然而，千年之前的唐人就是这样为皇上送殡的，那是一支非常庞大而肃穆的队伍。走在昭陵南部广阔的原野，我看到大大小小的陪葬之墓坐落在冰凉的阳光之中，农民在那里栽种果树，浇灌小麦，气氛是沉闷的。史记，昭陵的陪葬之墓有一百八十八座，占地三十万亩，这使我惊异那个凄凉的冬日自己竟久久在一群坟冢之间奔走而不觉疲倦！
乾陵是唐高宗与武则天的合葬之墓，耸立在独特的梁山，终年人来人往。位于乾县的梁山有三峰，最高而最峭的北峰是乾陵的主体，其他两峰，一东一西，对峙之势仿佛门阙，浑圆之状俨然乳房。十年之前，我读大学，随着同学攀爬过乾陵。立于梁山之巅，我在秋风之中举目顾盼，不见其脉，不见其岭，只见漠漠田野空旷着向天边延伸，从而猜疑梁山是唐人用石头堆砌的，不然它怎么如此孤独，遂对皇上表示憎恨。实际上梁山货真价实，它是逶迤的北山的一支，是北山顶天立地的惊叹。唐高宗和武则天将葬身之地选在这里，智慧之中藏着滑稽，游戏之中含着严肃。人生如此，确实如此。
唐高宗李治，是一个平庸的人，继位之后，没有多少作为。不过他为武则天所恋，并将武则天封作皇后，这改变了他的命运，也使唐朝从辉煌走向辉煌。人对乾陵的兴趣，主要是对武则天的兴趣，由于武则天是唐高宗的妻子，他也随之驰名。武则天的父亲是一位木材商人，也认识李世民。其女儿聪明美丽，为唐太宗所悦，便收其入宫。一天，李治见了她，很是喜欢，遂悄悄以观鱼调情。可惜唐太宗驾崩，武则天随之出宫为尼，显然前景黯淡。好在她得到了李治之爱，先将其封为昭仪，后将其封为皇后，从此，她开始参与政治。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具有政治气魄和政治艺术的女人，唐高宗活着的时候，她能取而代之，唐高宗死了之后，她竟连续废掉继位的唐中宗和唐睿宗，自己作了女皇上，从而名正言顺地行使权力。称帝那年，武则天已经六十六岁。在中国历史上，女人掌握国家权力的，唐朝之前有吕雉，唐朝之后有慈禧，她们皆不如武则天敢于称帝。武则天在位只有十五年，可她有效统治中国的时间却近乎半个世纪。在这半个世纪，社会安定，经济发展，少数民族与唐朝的关系得到改善。史记，当时全国的户数竟增加了一倍。
武则天心狠手辣，这既是秉性又是需要。为了让唐高宗废掉王皇后，武则天作了很多手脚。她亲手掐死自己的女儿，随之诬赖王皇后，骗得唐高宗非常生气。接着，武则天做了一个木偶，明指皇上，并给木偶扎满钢针，放于王皇后床下，唐高宗见了更是愤怒。不久唐高宗便废掉了王皇后。在乾陵，有众多的陪葬之墓，其中两个是太子之墓。章怀太子是武则天的儿子，作为学者，他注释汉书，抨击了汉朝吕雉临朝与外戚专权的现象，武则天认为这是影射她，遂遭怨恨，不久武则天便以私藏武器与阴谋政变为由，流放太子并逼他而死。懿德太子是武则天的孙子，由于他议论武则天私通而被武则天处死，年龄不足二十岁。武则天对其骨肉都是如此，何况对他人，何况对百姓。不过，武则天确实是重视人才的，她每年举行一次科举考试，并亲自出题，把及第的进士召到殿堂提问。她三令五申，要各级官吏举荐人才。乾陵的无字碑是绝妙的，这个在烟云之中站立了千年之久的石头，永远给人以遐思。武则天临终的智慧，将这个石头擦磨得如此光滑和明亮。
丰山是唐睿宗和唐玄宗的葬身之地。唐玄宗称帝的时候，经常拜谒唐睿宗桥陵，丰山的龙盘凤翔之势使其欣赏，遂吩咐左右，他千秋之后宜于此处。事情就这样进行了，泰陵成了他的冥府。处于鄂尔多斯台地南缘的丰山，它的天空多是晴朗的，桥陵与泰陵，拉开三十公里的距离各占一个峻岭，威风凛凛，气贯长虹。我曾经披着夜幕徘徊泰陵，闪烁的星辰之下，泰陵如岗如岸，凝然而默然。在它前面排列的所有石人都丢掉了头，这是住在附近的农民砸毁的，他们认为这些石人永远望着自己的窗口很不吉利。唐玄宗在位发生了安史之乱，到了阴曹仍不安宁，这真是他的不幸！我登桥陵是在清晨，这个平庸皇上的坟冢沉浸在金黄的霞光之中，整个峰峦一片宁静。农民正在修路，庞然的石狮张着巨大的嘴向我笑着，不过我心事重重，不想理它。一丛一丛的干草，铺垫在桥陵风化了的岩石之间，踏着长长的斜坡，我产生了奇异的感觉：它竟是空洞的，我踩出了一串鼓声。
李渊是唐朝的开国皇上，唐高祖献陵坐落在三原县徐木乡。1992年12月20日，我来到献陵之顶。阴云笼罩，黄土漫延，冰冷的野风挟着尘埃在我周围流窜，我感到形单影只。史记，献陵是在李渊死后才造作的，初有寝宫，然而公元815年农民起义将这里的建筑烧毁了。那时候，李渊的子孙仍为皇上，不过他们也无可奈何！我在冬日所看到的帝陵已经破败不堪，枯萎的野草成了黑色的块状，封土之上，布满了野草腐烂的斑点。农民将桃树种在帝陵，野风早就扫荡了它的叶子，桃树的枝干扭曲而凌乱。几乎没有什么标志在这里，唯有那个清代巡抚毕沅所栽的碑石，不过它也倾斜了。远处还有一个孤独的石马，它远远地站在荒凉的田野，暮色之中，无声无息，伤感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