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趴在沙滩上的时间不短了,腿也有些麻木,他试图用一个膝盖支撑着抬起身子,就在他起身抬头的当口,他突然又看见了那个小伙子,而且距离自己非常近。乔治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乔治永生难忘。当时,月光正好照在小伙子的脸上,他看见这个人的脸又瘦又小,就像一个狐狸,满头乱发,颜色是红红的,眼睛发黄,没有耳垂,还有那把手枪,仍然握在他的手中。贝蒂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
“你看,乔治!”身旁的贝蒂低语了一句。
大概是贝蒂的这句低语惊动了小伙子,尽管当时海浪的拍击声非常大,而且他们又是处于下风头,但那个小伙子仍然受惊了,他发现了贝蒂,就朝她扑过去。贝蒂显然有了准备,她顺势向旁边一滚,躲开了,小伙子又追上来,扭住贝蒂在潮湿的沙滩上厮打起来,几个回合,贝蒂拼力挣脱出来,并使劲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很难想象贝蒂这个女孩子的手劲有多大,就这一耳光,将那个小伙子打得摇摇晃晃,头向后仰去。贝蒂趁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起身飞跑走了。
乔治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切,这时他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瞪大眼睛四处张望,那个小伙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贝蒂正沿着海边拼命地奔跑。
乔治赶紧捡起雨衣,朝着贝蒂跑的方向追赶过去。但他天生不是运动员那类人,再说贝蒂又是先跑的,所以他追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两个膝盖也发软了。
乔治喘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跑起来,不过始终还是落在贝蒂后面远远的。如果不是贝蒂跑到美洲豹旅馆的门廊前停下来等他,他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的。
“贝蒂,听,听我解释!”他气喘吁吁地说。
“不必了!”她微微扬起头,语气傲慢地说。
“贝蒂,你听我说,其实我并不想伤害你。”乔治试图说明情况,请她理解。
她没有吭声。
“亲爱的,你听我说,刚才海滩那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你并不知道。”乔治说。
令乔治想不到的是,这时贝蒂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顺势投进了他的怀抱,并温柔地说:
“啊,乔治,我爱你!真的!平时你总是很冷静,但我没想到你今天会这么充满激情。你知道吗?每个姑娘都想要一个为她而发狂的男人,乔治,我现在知道了。”说着,她从乔治怀中挣脱出来,满脸绯红,快步跑进旅馆,随手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贝蒂今天怎么了?!”乔治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这时,乔治突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个矮胖的男人还躺在海滩上,我必须赶快通知警察,不能让他就那么死去。”
由于他的住处没有电话,而这时旅馆又全部熄灯了,所以他只好摸黑向镇中心走去,至于警察局在哪儿他也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打听到。
当他来到镇中心的街道时,四周漆黑一片,见不到一个人影,他借着打火机的光亮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凌晨两点了,怪不得全镇毫无声息。
“我该怎么办呢?”乔治紧张地思索着。这时,只见一辆警车从镇子的一条小道开出来,速度很快,他招手想让车停下来,但司机根本不理他,一踩油门就从他身边飞驶而过,他很失望。接着,他又看到有两辆警车呼啸着向飓风角驶去,“警车是开往飓风角的,难道有人也发现了那个矮胖男人的尸体,报告了警察?也许那个男人没死,或许是受伤不重,他自己通知的警察?”乔治猜测着。
乔治这时已经非常疲劳了。但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关注这件事,或许是由于贝蒂的缘故让他忘记了劳累,他还是鼓起精神,又拖着疲惫的双腿,朝着汽车行驶的方向奔去。在奔跑中,他不经意间用手擦了擦脸,竟然摸到一股黏糊糊的东西。原来这是在海滩时被贝蒂用指甲抓破脸流出的血,早已经凝固了,现在一摸才觉得很疼,可在这之前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我今晚在海滩上目睹了一桩罪行,但当时却没有勇气去阻止,如果警察调查后需要我去法庭出面作证,那可就糟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和贝蒂深更半夜躺在海滩上这件事呢?要是报纸把这件事刊登出来就更麻烦了,贝蒂会怎么想?如果她不理解,我可能就会在刚刚赢得她的心时又失去了她。”乔治一边跑一边想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问题也让乔治感到不好办,比如,警察如果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办?因为当时只有他和贝蒂在场,而他确信贝蒂什么都没有看见,所以根本无法证实他的话。警察如果将他当做嫌疑对象抓起来审问怎么办?因为他现在灰头土脸,满脸血痕,衣服上全都是沙子,完全可以当做是作案者被怀疑。如果自己在这里继续拖延下去,波士顿的那份工作怎么办?明天就是他报到的日子,他必须明天下午乘车前往才行。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非常焦急。
乔治又来到了飓风角,只见这附近停着好几辆警车,车灯全部打开,照得海滩明晃晃的,其中一辆警车正尖叫着快速离去,这情景让他感到非常紧张。从来都是这样,只要一发生车祸或者凶杀,就不知道会从哪里突然冒出许多人,现在也是一样,有许多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围在了飓风角这片海滩上。
围观的人正在议论纷纷,乔治也挤进了他们之中。
“我听说是老帕特·昆丁被人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惋惜地说。
“是的,我听说警察已经抓住了杀人凶手,还从他口袋里搜出一把手枪,那是个年轻小伙子,据说是刚从教养院放出来的一个家伙。”一个中年男子十分肯定地说。
“唉,我和老帕特相处多年,他可是个好人,这个杀人凶手真该受到严惩!”
听到这话,乔治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现在看来,即使没有他的帮助,别人也发现了受害者,并且帮助警察抓到了凶手。这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和贝蒂没有必要再卷入到这桩凶杀案中了,于是他悄悄离开了现场,独自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他正在刮胡子,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新闻播音员的声音,说是昨天晚上在飓风角海滩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六十二岁的帕特里克·昆丁被人用一粒子弹射杀,警察在犯罪现场附近抓到了凶手,是刚从佛莱蒙特教养院逃出来的理查德·潘恩,今年刚刚十九岁。新闻中还说潘恩被捕的时候,警察从他身上搜出一把手枪和昆丁的钱包,根据警方的说法,此案已经彻底侦破。乔治听完这些后,觉得自己可以将这件事从此忘掉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乔治和贝蒂在斯普鲁斯海滩度过了最后几个小时,他们商定,一旦乔治在波士顿安定下来后,贝蒂就去他那里,然后他们两人就结婚。
当天下午,乔治和贝蒂就离开了斯普鲁斯海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工作在波士顿的乔治仍然很关注这个凶杀案的有关报道,可是波士顿的报纸却很少刊登这方面的消息。
据说根据弹道专家的分析,当时射杀昆丁的那颗子弹的确是从潘恩的手枪里射出的,而且从他身上搜出的钱包上的带血指纹也是他的。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潘恩在狱中自缢身亡,自此这桩凶杀案也就算了结了。
乔治在波士顿工作的那家公司名叫马克汉姆皮革公司。由于乔治工作很努力,运气也不错,再加上贝蒂的从旁帮助,所以他顺风顺水、一路升迁,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就成了公司的副总经理,可谓春风得意。
乔治和贝蒂的婚后生活应该说是很幸福的。贝蒂看到丈夫事业有成,也很欣慰,唯一让她有所抱怨的就是乔治对工作太过专注,经常会忽视她的感情和存在。
因此,每当她想抱怨的时候,总会对着乔治嘲笑说:“乔治,你还记得那个海滩之夜吗?那时候你激情无比,让我都感到吃惊,现在怎么就变得冷淡了呢?”
不知为什么,每当贝蒂说这话时,乔治就会紧紧地抱住她,不仅呼吸急促、热血沸腾,甚至十分害怕失去她,这让贝蒂感到幸福而满足。
乔治心里很清楚,那天促使他在海滩上紧紧地抱住贝蒂的,并不是出于男人的一种激情,而是那桩凶杀案带给他的惊恐。他曾一直好奇地想,如果贝蒂知道了这一实情,她又会怎么想呢?
大概是乔治在那个夜晚带给了贝蒂太多的惊喜,因此,她每年夏天都提议去斯普鲁斯海滩度假,以便重新拾起美好的回忆,但乔治却不愿意这样做,他不想再去那个海滩,尤其是让他曾经惊恐万分的飓风角,所以,他总是想方设法劝阻贝蒂改变主意,仍然来我们这里度假。
不过,去年夏天贝蒂的态度太坚决了,乔治也只好妥协了。他们一家又去斯普鲁斯海滩,仍然住在美洲豹旅馆。白天,他们就带着两个孩子去海滩游玩,孩子们很喜欢那里,尤其是那条用木板铺就的人行道,更是让她们乐此不疲。她们还愿意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中最喜欢的就是馅儿饼了。看到孩子们幸福快乐的样子,乔治和贝蒂也很高兴。
没过几天,两个孩子就在一条小街上发现了一家食品店,她们看到一个戴着白色厨师帽,系着漂亮围裙的人正站在玻璃后面,一块块白色的面团在他手里就像变魔术一样,一会儿抛到空中,一会儿再揉捏成形,最后统统放进了烤箱,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馅饼就从烤箱里端了出来。“爸爸,请带我们去那个小店吃馅儿饼吧。”两个孩子几乎每天都向乔治央求着。
一天,乔治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小店门口,“爸爸,快来,你看那个做馅儿饼的人真滑稽,他就像在表演魔术。”乔治顺着孩子的手指向玻璃后面望去,一下子惊呆了,只见那个人长着一张狐狸脸,头发是红红的,还有那对没有耳垂的小耳朵。乔治不敢再正视那个人了。
“难道是他?”乔治有些不敢相信,“不可能,这一定不是杀害昆丁的那个人,十年前是潘恩杀的人。这个人虽然和潘恩很相像,可能这是他的弟弟,也可能是一对孪生兄弟。”尽管乔治认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他也知道这是在自我欺骗,因为,他对那天晚上海滩上那个小伙子的印象太深了。
乔治看着玻璃后面正忙着做馅儿饼的那个人,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他就是海滩上出现的那个小伙子。
第二天,乔治就开始四处打听,了解到这个人名叫山姆·墨菲,虽然外表看还不算太大,但实际年龄却不小了,也是个经常惹是生非的人,不过大多都是打架、酗酒之类,还没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怎么才能验证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十年前的潘恩呢?”乔治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来到当地图书馆,从里面找出十年前的一些报纸,其中有份报纸的第一版上,就有潘恩的一张照片。从照片上看,潘恩是个体格魁梧,满头金发的人,而且颧骨很宽,眼睛也是灰色的,与当年他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个狐狸脸、红头发、没耳垂的小伙子大相径庭。
照片下面还有一段报道,内容是说潘恩一直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他自己那天晚上看到另一个小伙子从海滩上跑过,并把什么东西扔到海滩上,稍后他走过去看,发现了一把手枪和钱包,他将这两样东西捡起来了,结果没过多久就被警察抓住了。潘恩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自我举证说,在他被捕时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警方却不认同这一说法,认为帕特或许是个酒鬼,那天晚上他可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喝酒上。尽管当年潘恩一再申明甚至抗议,但都无济于事,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看到这里,乔治的良心感到不安了,他知道潘恩说的是真话。
“我当时就该马上去报警,那样潘恩就可能还活着,而那个叫山姆·墨菲的人就得去坐牢。”一想到这里,乔治就有些懊悔。可他转念又一想:“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我现在去说又有谁能相信呢?退一步讲,潘恩在十年前就死了,即使警察相信我的话,但潘恩也无法死而复生了。而且,我还不得不面临舆论的谴责,承认自己的懦弱,如果报纸再对此加以报道,那对自己将是非常不利的。我现在是事业有成,而且贝蒂还那么爱我,如果贝蒂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这些都是乔治所担心的,尤其是最后这一点。
乔治感到很痛苦,因为他十年来一直是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他觉得贝蒂也可能会原谅他,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如果他再拥抱她时,当年海滩上那虚假激情的回忆肯定会让他们俩都不舒服的。
思来想去,乔治决定什么也不要做。但是,这件事还是搅得他晚上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心绪不宁,他在心里暗暗地责备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贝蒂看到乔治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亲爱的,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她焦急地问。“没什么,别担心。”乔治不肯吐露半个字。
乔治告诉我,这件事他在对我说之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这时,乔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警长先生,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是司法人员,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哦,我得仔细想想。乔治,你知道,如何看待这件事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角度。”我摇摇头说,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
“那好吧,我等着你的结论。”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乔治走了,但是他的这个难题却落到了我身上。如果根据法律,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斯普鲁斯海滩,为冤死的潘恩平反昭雪,把那个叫山姆·墨菲的真正凶手送上法庭。
但是也有些问题让我不得不想,比如:这个案子是由斯普鲁斯当地的警察承办的,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不一定会认为乔治提供的证据可靠,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完全有可能歪曲了事实;再说潘恩这个人,他是有前科的,在等待审判时他自杀了,这种情形通常是被认为承认有罪,现在仅凭乔治的一面之词,那里的警察是不会轻易重新调查此事的;乔治自己是否搞错了?虽然他认为山姆·墨菲曾是个危险人物,但是这个人这些年来并没有严重违法的记录……
我整个下午都在反复思索乔治讲的这件事情,甚至连晚上也难以入睡。
我的表现自然瞒不过妻子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就有这个本事,如果她想打听什么事情,肯定会知道得一清二楚。果然,她第二天早晨就开始询问我,并很快从我嘴里知道了乔治的故事。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这件事情很重大,我想,我应该开车去斯普鲁斯海滩。”我说。
“不行!你决不能那么做!”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叫道。看着妻子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吃惊。
“你知道吗,我听贝蒂说过,她认为乔治在那个海滩之夜为了得到她,几乎快要发疯了,如果你那样做的话,就等于打破了贝蒂的美好幻觉,她会怎么样?他们的婚姻会怎么样?他们的婚姻一定会破裂,这是一定的!那么贝蒂以后要靠什么生活?这些你都想过了吗?”
“不行,我是个司法人员,必须要这样做。”我依然坚持说。
“不准胡说!”妻子走过来,一下子坐到我的怀里。她将全身的分量压在我腿上,很重,不过,我倒觉得这样似乎好受一些。
唉,我不想跟妻子争吵,因为在我们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我得出的一条经验就是,有时候你最好是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要说。
也许我没有履行司法人员的责任,也许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