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七月,红蚂蚁便会在十分炎热的午后从自己的巢穴出发,这些“亚马孙人”陆陆续续从大本营中走出来,开始它们的远征。我常常会看到这个场景,有时候你确实会觉得这很惊人。它们庞大的队伍甚至能够达到五六米。它们几乎忽视路途上所有的一切,好似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够引起它们注意的事物,它们的队形会保持得很好,绝对没有一点散乱的迹象;发生变化的时候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它们发现了其他蚂蚁的蚁窝。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红蚂蚁首领就会停住自己的脚步,红蚂蚁的大队伍也会在此时散开,数不清的后续队员会大步赶上前头的队伍,之后便会乱哄哄互相挤成一堆。首先进入战场的是一批带着特殊使命的蚂蚁,它们是队伍中的侦察兵,没想到这次躁动只是一次小误会,所以壮观的大队伍再次起程,继续向前挺进。这支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从花园中的小径上横穿过去,然后消失在花园的草坪中,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队伍又重新展现在太阳之下,然后再进入一堆枯树叶中,从这堆树叶中再次钻出来,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它们期望的目标。终于,在它们的眼前出现了它们希望看到的目标,那是一个黑蚁窝!红蚂蚁的大军毫不客气地冲进黑蚁窝,潜到地下黑蚂蚁的蚁卵所在地,很快,这支汹涌的军队就携带着大量战利品回到了地面。可是,地下城堡的主人——黑蚂蚁是不会袖手旁观,任强盗们肆意抢劫的。在地下城堡的门口,黑蚂蚁为了扞卫自己的未来而与红蚂蚁展开了大战。场面非常混乱,也非常惨烈,两支大军就这样搅在一起,黑蚂蚁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战,而入侵的红蚂蚁则只为了把对方的未来生命夺走,如果我们置身其中,一定会为这个场面而感到触目惊心。但是,对于厄运突降的黑蚂蚁来说,它们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这场正义的战争对它们来说只有一个残酷的结果,而且完全没有悬念可言。最终,侵略军红蚂蚁大队取得了完全胜利,它们的目的达到了,那些小黑蚂蚁卵就是红蚂蚁侵略军的战利品。这些士兵用自己的颚钳衔着所有的战利品,草草踏上了返程之路。如果有的读者并不是非常了解奴隶制习俗,那么他或许无法体会蚂蚁的战争。
说起来,这些“亚马孙人”的故事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但是让人稍感遗憾的是,我不能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了,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准备研究的主题——昆虫是怎样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准确返回自己的老窝的。它们实在有些跑题了。
红蚂蚁大军的行军距离有长有短,这完全由黑蚂蚁巢穴的数量决定。在某些时候可能只要十几步或者二十几步的距离就可以了,但是有的时候也得需要这支大军远征五十步甚至一百步,或者更为遥远的距离才能找到它们的目标。在我进行观察红蚂蚁大军的过程中,只发现过一次是跑到花园以外的地方进行侵略性远征的。这支不惜体力的“亚马孙人”大军有条不紊地翻越了将近四米高的围墙,然后浩浩荡荡地侵入了稍远处的一片麦田中。
它们对于远征过程中的路况毫不关心。在路途前方,不管是荒凉不毛还是密草分布,不管是枯叶成山还是石堆乱阵,不管是杂草丛还是泥泞路,所有的东西只要没有危及它们的生命便像不存在一样,它们前行的时候似乎没有专门选择一条特别路线的意思。
而且,返回的路线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它们是怎么去的,就会怎么回来,按照原路返回,而不在乎这条路是怎样曲折蜿蜒,也不在乎所走过的路是怎样艰苦困难。为什么这些带着战利品凯旋的红蚂蚁会按原路返回巢穴?这是因为在整个捕猎的过程中可能总是发生意外情况,而且这些意外情况或许还十分复杂。正是因为这样,它们才觉得按照原路返回是十分必要的,虽然这种选择可能会让这支大军更加劳累辛苦,甚至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但是它们的选择从来没有发生过改变。
如果让我来想象,当这支红蚂蚁大军进入到厚厚的枯树叶堆成的大山中时,其中肯定有很多埋伏在四周而未知的危机,这条道路是一条冒险之路,可能发生的意外就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它们。当它们进入到洼地时,显然需要他们付出更多的体力重新钻上来,它们得从一直在摇晃的枯枝大桥上安全通过,它们得从错综复杂的像迷宫一样的小路迷阵中走出来,当它们完成了这些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勇士”筋疲力尽了。尽管远征之路充满了困难,但是这些红蚂蚁绝对没有选择另外一条路的念头。即便是它们要因此而步履维艰,它们依然会在返回的时候,选择这个困难和危险并存的迷宫一样的归程。其实就在这支思想顽固的大军旁边一步稍多的距离,就是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如果它们的行军方向稍稍偏离一下先前的路线,那将会省去它们很多的体力和精力。可是这些保守主义者对这近在咫尺的好处却视而不见。
某天,我再次发现这支大军出去远征了,像往常一样,它们队伍整齐,从池塘砌砖的内侧开始向前进发。在红蚂蚁大军出征的前一天,我已经用金鱼将原本生活在池塘中的两栖动物替换了。而此时非常强劲的北风将一向整齐的大军吹乱了,一整排一整排的战士都难以抵挡这强大的风力而不幸落进了池塘。刚刚乔迁新居的金鱼们显然意外地得到了一顿丰盛的美餐,它们张开嘴,迅速聚集到红蚂蚁大军遇难的地方,毫无顾忌地开始进餐。真是可怜,带着雄心壮志出发的红蚂蚁大军万没有想到自己遇到的并非漫漫征途中的艰险,而是漫天的大风。它们还没有越过天堑,便已经惨败了。我想,如果是人类遇到类似的劫难,那么在返回巢穴的时候,一定不会再走这条随时可能溺水身亡的危险之路,他们可能会选择其他的返家之路。可红蚂蚁是顽固的,它们绝不会动摇自己的传统。寥寥完成了掠取其他蚂蚁蚁卵的队伍幸存者仍然没有改变它们此前出征时那条危险的道路。可想而知,对这样的结果最高兴的当然就是金鱼们了,因为它们的进餐活动再一次圆满举行,而且这次除了溺水的红蚂蚁之外,它们还品尝到了鲜美的蚁卵。这或许就是红蚂蚁的性格,就算它们再一次遭遇劫难而命丧池塘,它们也绝对不会改变自己认定的道路。
原因或许是这样的:这些“亚马孙人”侵略者倘若在自己频繁的远征过程中漫不经心地绕圈子,而没有固定的往返路线,那么这有可能让它们无法识别返家之路或者增加很多识别道路的困难。我想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实在无法解释它们为什么总是习惯——甚至是不惜牺牲安全和生命地按照原路返回。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保证不会迷路,此外的选择是没有的:它们行经的道路是那些自己认识而且不久之前刚刚走过的路。可以想一下爬行毛虫,它们开始觅食的时候,首先从自己的窝里出来,然后需要前往另外一棵树或者只是另外的一棵树枝上搜寻自己满意而可口的树叶,在这个过程中,它会在自己爬行的路途中沿途拉出一条丝线,而这就是它返家时的指向标。
当然,昆虫们也不是都像爬行毛虫这样选择如此费力的方法,比如石蜂就跟很多其他昆虫所采用的方法有些不一样,它们很可能是用一种非常特别的对方向的感觉来找到自己回家的路的。
从分类上来说,红蚂蚁与石蜂都属于膜翅目昆虫,但是红蚂蚁识别返家路线的办法却远远无法与石蜂相比,因为红蚂蚁只认定了一条,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按照原路返回。现在需要探索的是红蚂蚁是不是也像爬行毛虫一样有一个笨笨的办法呢?或者是在多大程度上采用类似爬行毛虫的方法?当然,这不是说红蚂蚁会在自己经过的路途中拉出一条丝线,因为这对于红蚂蚁来说完全办不到——它们没有这样的工具;可是,红蚂蚁或许可以留下某种独特的气味,像某种甲酸味或者其他什么别的气味,而返回之时便根据这些气味刺激嗅觉找到归路。这个假设也是很多人所认同的。
抱有这种想法的人认为:蚂蚁能够找到自己之前的路而顺利返回蚁巢的凭借就是它们的嗅觉,至于它们的嗅觉器官很可能就是总在不停活动的触须。又是触须!这样的解释当然无法让我感到满意。首先,我无法认同蚂蚁的嗅觉器官就是触须,我想我前面的言辞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理由来支持我的这个观点;其次,我更希望根据自己的实验观察来得出“红蚂蚁根本就没有根据嗅觉的作用而分清楚方向”的结论。
为此,我用了几个下午的时间专心等待那些嗜好侵略的“亚马孙人”出现,要知道在等待的时间中,我可什么都没干,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地静静等待。但是,结果常常是空无收获的。这种耗时的观察实在让人非常痛苦,因此我找了一个不像我那么忙的帮手与我一起进行观察——我的孙女露丝。
露丝是一个十足的小调皮鬼,不过每当我给她讲一些和蚂蚁有关的故事时,她都觉得非常有意思。她曾亲眼见证过红蚂蚁与黑蚂蚁之间的战争,而且一直不能将红蚂蚁抢夺别人宝宝的事情忘怀。在她的头脑中,似乎已经充满了十分崇高的职责,而她自己对于在小小年纪就能参与与科学贵妇人有关的活动感到非常自豪。每当天气很好的时候,露丝便在花园里到处穿梭,监视神秘的红蚂蚁大军,她要完成的工作就是将红蚂蚁所行走的路线仔细辨认清楚,并顺着这一线路跟踪红蚂蚁大军找到那些被这支部队洗劫的其他蚁巢。很显然,她的热情能够经受住枯燥的考验,这让我可以非常放心地将任务交给她。某一天,我正在自己的书房中整理每天都要进行记录的笔记时,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当然是露丝。
“我是露丝。您赶紧来,我发现红蚂蚁已经冲进了黑蚂蚁的巢了,您快来啊!”
“你已经将它们的行军路线都看清楚了?”
“当然,我在它们的行军路线上做了记号。”
“你说的是记号?什么记号?这些记号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的,我的记号跟小拇指①一样,在它们的行军路线上撒上了一些白色的小石子。”
听完了露丝的汇报,我立刻跑了出去。眼前的情况正如露丝——我的六岁的合作者——所说的那样。在进行监视之前,她已经早早准备好了小石子,在她发现了红蚂蚁大军的新动向后,便一直悄悄地跟在后面继续监视,其中,每隔若干距离,露丝便在红蚂蚁大军所经过的路上丢下几颗石子作为记号。而此刻,“亚马孙人”已经完成了侵略和打劫,正准备沿着原来的路线返回巢穴,那条线路就是露丝用石子标记好的路线,其距离可能有一百米左右,这样的距离可以为我提供顺利进行我已经计划好的实验的足够的时间。
我取来一把大扫帚,用它沿着蚂蚁所选定的路线扫出一条大约有一米宽的实验带,其中所有的粉末物质是重点清除的对象,取代粉末物质的是其他的东西。虽然不能排除蚂蚁行军之路上仍然保留着一些粉末物质遗留下的气味,但是蚂蚁已经无法找到这些粉末了,因此在返家的路上可能不那么容易辨别方向。我就是按照这个逻辑,前后在蚂蚁行军之路上扫了四个并不相连的地方,每个实验带之间都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当这支侵略军满载而归的时候,它们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第一个实验带的边缘。显然,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士是有些犹豫的。其中有些甚至掉头了,或许是以为走错了路,然后再转回来,仔细鉴别之后再度掉头;还有一些则在实验带边缘上非常彷徨,几度徘徊都不再继续前进;另外一些则向队伍两边散开,看上去它们是准备从这一陌生的地段绕过去。有不少领头的蚂蚁开始聚集,形成了宽度约有几分米的一团,然后再分散开来,延展到三四米宽的空间之内。可是,这个意外情况是非常紧急的,因为无数后续部队人马已经靠近了这个它们还不明白原因的障碍,它们慢慢聚集,场面很混乱,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终于不能继续这种停滞,于是几只敢于冒险的红蚂蚁踏进了第一个实验带范围之内,剩下的蚂蚁军队紧跟着冒险者。有意思的是,在冒险者带领着蚂蚁大军踏入实验带的同时,还有一些蚂蚁选择了从实验带侧面绕行,不过,不管怎么样它们在经过实验带之后又重新走上了它们非常熟悉的原路。到了其他的实验带时,红蚂蚁们仍然是非常犹豫的,但是尽管经历非常曲折,可是最后它们仍然直接或间接地重新找到了原路。虽然我给它们出了不少难题,可红蚂蚁最后返回蚁穴的路线正是露丝监测时用小石子标记出来的路线。
这个实验对于“蚂蚁靠嗅觉返回”的说法似乎是一个肯定。在遇到四个实验带的最初时刻,红蚂蚁明显是十分犹豫的。但是,它们还是认定了自己的原路就是这里,这说明扫帚可能并没有将粉末物质清扫彻底,一些粉末物质带有的气味仍然留在原地。至于那些选择绕行的蚂蚁,很可能是因为一些带有气味的粉末物质在清扫之时被带到了实验带两边,正是这些指引着一部分蚂蚁选择了从实验带两边绕行——它们以为那就是原来的道路。我觉得嗅觉指引蚂蚁方向感的说法究竟是不是事实,还不能过早地下结论,最科学的办法是制造更好的条件以重新进行一次试验,把那些可能指引蚂蚁找到原路的气味全部清除,只有这样才能验证嗅觉论者的说法是否正确。新的计划被我在几天后制订出来,我的助手露丝也再次开始了自己的全新监视,并且没过多久她就向我报告了红蚂蚁大军再度行动的消息。这与我的预料是相近的,因为一般到了六七月之后,午后是非常闷热的,特别是暴风雨将要到来的时候,对于“亚马孙人”来说这都是非常好的远征时机,聪明而敏感的它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小拇指”的石子依旧是我和露丝对蚂蚁行军路线进行标记的符号,我仔细勘察了它们的行军全程,从中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我进行实验的地方。
这次实验,我设计的阻碍是一条激流。我把一卷给花园浇水的帆布管和池塘的水龙头接上,然后将控水阀门打开,蚂蚁的行军之路瞬间便被一条激流拦腰截断,这条激流足有一步宽,激流很长,对红蚂蚁来说这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大河。我用了大量的水,将地面进行了一次十分彻底的冲洗,至少,那些粉末物质和它所带有的气味,在一刻钟的“大河”冲洗下基本上完全被清除了。当这支大军再次满载而归时,我将水流的速度大幅放慢,这样红蚂蚁们过河或许就不会太过费力。假如“亚马孙人”远征军依然坚定地选择按照原路回家,那么它们首先要克服的就是这条陌生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