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岳元帅大兵已到。牛皋上前迎接。元帅问道:“你先到此,可曾会战?”牛皋道:“前日会了一员步将,不肯通名,又不肯与我打仗,想是与元帅有什么仇隙,所以要候元帅兵到方来交战。”元帅微微一笑,情知他又打了败仗,便问:“怎么样一个人?”牛皋道:“是一个身长黑大汉子,用一条铁棍,却不骑马,是员步将。”元帅吩咐下营安歇。当日无话。
次日,帅爷升帐,众将两行排下。岳爷道:“哪位将军领令打关?”旁边闪过张立,上前道:“昨日听得牛将军说那员步将形状,好似末将兄弟一般。待末将出去会他一会,看是如何?”元帅就命张立出马。张立得令,领兵出营,直至关前讨战。关内炮响一声,飞出那员将来迎敌。门旗开处,闪出那位英雄,手提铁棍,大喝一声:“哪个该死的到此寻死?通个名来。”张立仔细一看,果然是兄弟张用,假意喝道:“你不必问我的姓名。我奉了岳元帅的军令,来拿你这班草寇。你便自己缚了,同我去见元帅,或者饶了你的狗命,省得老爷动手。”张用对面一看,却原来是哥哥,也不开言,但提棍打来。张立举棍招架。各人会意,假战了三四个回合,张立虚打一棍,落荒而走。张用随后赶来。赶到僻静之处,张立转身叫声“兄弟”,张用亦叫声“哥哥”。张立道:“兄弟,你怎么得在这个所在?”张用道:“我自与哥哥分散之后,不知哥哥下落,兄弟无处栖身,在此投了曹成,封我为茶陵关总兵之职。哥哥何不也归降此处,也得手足完聚,同享富贵,岂不是好?”张立道:“兄弟之言差矣!我二人因昔日不肯降金,故此瞒了父母,逃走出来。今曹成、曹亮,也不过是个叛国草寇。目今宋康王现在金陵即位,名正言顺。况且岳元帅足智多谋,兵精将勇,此关焉能保得?一旦有失,悔之晚矣!”张用道:“既如此,只好明日诈败,献关与哥哥罢。”张立道:“如此甚好。我且先作战败回营,禀明元帅便了。”说罢,就倒拖着铁棍败回来。张用在后追赶。赶至关前,又假战了三四合,张立败进营去。张用亦收兵回关。
张立回营进帐,将弟兄相会之事细细禀知元帅。元帅大喜。到了次日,张立又到关前讨战。军士报与张用,张用仍领兵出关。两个并不打话,虚战了三个回合,张用诈败,张立随后赶来。赶至关前,张用立在关口大叫道:“吾已献关归顺朝廷,尔等大小三军,愿降者走过一边。”三军齐声:“愿降。”张立得了茶陵关,与张用同至府中,差人请岳元帅进关。元帅大喜,拔寨进关。安营已毕,张立引张用来见了元帅。元帅上了二人首功。一面修本差官进京,就保举他为统制之职。差人催运粮草,准备去抢栖梧山。
元帅一日在营与众将闲谈,便向张用道:“你既在此为官,可知那曹亮、曹成用兵如何?”张用道:“他二人水里本事甚好。还有副将贺武、解云更十分了得。聚兵数十万。因这曹成专好结交,所以各处英雄俱来投顺。尽是一派虚诈,终是无谋之辈,不足为患。但这栖梧山上,元帅何元庆有万夫不当之勇,元帅须要防备着他。”元帅听了这番言语,心中暗喜,且待粮草到时,就好开兵去抢栖梧山。
再说总兵谢昆护送粮草,望茶陵关进发。军士禀道:“前面有两条路,不知老爷从那条大路而去,还是从那小路而去?”谢总兵道:“哪一条路近?”军士道:“小路近些。”谢总兵心下一想:“小路上恐有强盗,不如走大路,就远些也罢。”遂吩咐从大路上走。
三军答应一声,竟往大路而行。行了两日,来到了一座高山,这山上有一位大王,那大王肩下齐齐的排列着四位兄弟,聚集喽罗五千余人,在此打家劫舍。早有喽罗飞报上山道:“岳飞兵驻汝南,有总兵官解粮到彼,在此经过,特来报知。”
那大王听了,呵呵大笑,对着那四位兄弟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山中壮士,全无救苦之心;寨内强人,尽有害人之意。正说来惊破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毕竟不知那大王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九宫山解粮遇盗樊家庄争鹿招亲
不思昔日萧何律,且效当年盗跖能。
蜂屯蚁聚施威武,积草囤粮待战争。
话说谢总兵来到此山,名为九宫山。山上那位大王,姓董名先。手下四个弟兄:一个姓陶名进,一个姓贾名俊,一个姓王名信,一个姓王名义。招集了五千多人马,占住这九宫山,打家劫舍。当日闻报,说是岳元帅军前的粮草在山下经过,不觉呵呵大笑,对着四个兄弟说道:“我正想要夺宋朝天下,做个皇帝,强如在此胡为。那宋朝只靠着岳飞一人,若拿了岳飞,何愁大事不成?
如今他的粮草在此经过,岂肯轻轻放他过去!”就点起喽罗一千,扎营在半山之中。看看粮车将近到来,大王就带领喽罗冲下山来,一字儿摆开,大喝一声:“呔!会事的快快把粮草留下,饶你这一班狗命。牙缝内进出半个‘不’字,就叫你人人皆死,休想要活一个!”军士慌忙报与谢昆。谢昆道:“原来是我走差了路头,是我的不是了。”只得拍马抡刀,挺身上前观看。但见那强人身长九尺,面如锅底,两道黄眉直竖,颏下生一部血染红须;头戴镔铁盔,身穿乌油铠;坐下的是一匹点子青鬃马,手拿着一柄虎头月牙铲。见了谢昆,就大喝一声,如同霹雳:“呔!你是何等样人,擅敢大胆在此经过?快把粮草送上山去,饶你狗命!”那谢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欠身鞠躬,叫声:“大王不用动恼。小官是湖口总兵谢昆,奉岳元帅将令,解粮在此经过。可怜小官年纪老迈,不是大王的对手。若是大王拿了粮去,元帅必然将我全家抄斩。望大王怜而赦之,放过此山,感德不浅!”那大王听了,又把谢昆看了看,果然胡须有好些白了,便道:“谢昆,你倒是个老实人,我不抢你的粮草。你可将营头扎住,速速差人去报你元帅知道,说我九宫山铁面董先大王阻住粮草,必要岳飞亲来会战。
快快去报,俺们候你回音。如迟了,休怪我来欺你。”谢昆诺诺连声而退。大王领众喽罗回归本寨。
谢昆只得扎下营寨,急急写了文书,差旗牌星夜飞报上茶陵关而去。正值岳爷升堂议事,传宣官上堂禀说:“谢总兵有告急文书投递。”元帅传令命他进来。传宣官领令,就同旗牌来到滴水檐前跪下,将文书呈上。元帅拆开看了,大怒道:“好强盗,欺谢昆年老,擅敢抢夺粮草!”便问一声:“哪位将军前去救回粮草?”阶前闪出施全来,应声:“末将愿往。”元帅就命带领五百人马,同旗牌速去擒拿强盗。施全领令出关,同着差官一路望九宫山而来。
不一日,已到了粮草营前,来见了谢总兵,行礼过了。谢昆道:“旋将军还同几位来?”施全道:“就是小将一人。”谢昆道:
“那个强盗十分厉害,若只得将军一位,恐难取胜。”施全道:“谢总爷,你可放心,看小将擒他。”谢总兵当时留施全吃了午饭,众军亦饱餐了一顿。施全道:“天色尚早,待末将去擒这强盗来。”
施全提戟上马,带领儿郎来至山前摆开,高声喊叫:“强盗快快下山来受缚!”喽罗慌忙报与大王。董先拿铲上马,带领喽罗飞马下山,抬头望见施全,大声喝道:“来者可就是岳飞么?”施全道:“胡说!尔乃乌合小寇,何用我元帅虎驾亲临。我乃岳元帅麾下统制施全是也。奉元帅将令,特来拿你。”董先大怒,举起手中月牙铲,照头便打。施全举戟相迎。只听得当的一声,打在戟杆上,震得施全两臂麻木。又是一连几铲,施全招架不住,转马就跑。董先大叫:“你往哪里走?”拍马追赶下来。追了四五里路,施全走得远了,董先只得勒马回山。
这施全因被那董先这把月牙铲打得魂魄俱消,不敢望粮草营中来,只顾落荒败走。那自己马蹄銮铃声响,他只认做后边董先追来,所以没命的飞跑,一口气直跑下二十来里路。回转头来,不见了董先,方才勒住马,喘息不定。忽见前面为首一位少年,生得前发齐眉,后发披肩,面如满月;头戴虎头三叉金冠,二龙抢珠抹额;身穿大红团花战袄,软金带勒腰;坐下一匹浑红马。后面随着十四五个家将,各各骑着劣马,手执器械,跟着这少年,一直望前而去。施全想道:“那个少年必然是富家子弟,在此打围作乐的。倘若前边去,遇着了这个强盗,岂不枉送了性命?待我通知他一声,也是好事。”便高声叫道:“前边这后生快快转来,休得前去送命!”那后生正行之间,听得此话,勒马转来向施全问道:
“将军唤我转来,却为何事?”施全道:“前边有个强盗十分厉害,恐你们不知,倘遇见了他,白送了性命,故此通知你一声,快些转去罢!”那后生道:“将军何以晓得前边有强盗?”施全道:“实不相瞒,我乃岳元帅麾下统制官施全便是。因有护粮总兵谢昆,被那九宫山上强盗阻住不放,我奉元帅军令前来保粮。不道强盗果然本事高强,杀他不过,被他打败了。故此唤你们转来,是个为好的意思。”那少年道:“原来如此,极承你盛情。”遂吩咐家将:
“取我的铠甲来!”家将答应一声,取过包袱解开,公子下马披挂。
那施全在旁,看他穿上一副就身贴体的黄金甲,横勒丝鸾带,翻身跳上了浑红马。两个家将抬过一杆虎头錾金枪,公子绰在手中,叫声:“施将军!引我前去捉这强盗。”施全观看他这一根枪杆,比自己的戟杆还粗些,想必倒有些本事的,便道:“小将军,你尊姓大名?这强盗委实厉害,不要轻看了他!”公子道:“我今且去会会这个强盗,若然胜了,与你说名姓;若然不能取胜,也不必问我姓名。就请将军前行引道。”施全害怕,哪里敢先走?那些众家将都笑道:“亏你做了一位统制老爷,遇了强盗这样害怕,怎么去与金兵对敌?同去不妨的。”施全满脸惭愧,无可奈何,只得一齐同走。
将近九宫山,施全把手指道:“前面半山里的人马,就是强盗营头。”那小将军就催马来到山下,高叫一声:“快叫那董先强盗下来,认认我小将军的手段!”喽罗忙去报知董先。董先飞马下山。
施全见了,对小将军道:“强盗来了,须要小心些!”公子道:“待我拿他。”一马冲上前去。施全同家将在后边观看。那董先见了公子,便骂道:“施全,你这狗男女也不成人,怎么去叫一个小孩子来送命?岂不可笑!”公子道:“你可就是董先么?”董先道:“既知我名,就该逃去,怎么还敢问我?”公子道:“我看你形状倒也像是一个好汉,目今用人之际,何不改邪归正,挣个功名?我也是要去投岳元帅的,不若同了我去;若一味逞蛮,恐你性命不保!
可细细去想来。”董先道:“你这小毛虫有何本领,擅敢如此无礼,口出大言?打死你罢!”遂一铲打来。公子摆了摆虎头枪,在他铲柄上一托,当的一声响,枭在旁边。耍耍耍一连几十枪,杀得董先手忙脚乱,浑身臭汗,哪里招架得住?只得转马败上山去,大叫:“兄弟们,快来!”
那陶进等四人让过董先,一齐走马冲下山来,一见了那位小将军,齐齐叫声:“啊呀,原来是公子!”各各慌忙跳下马来跪下。
公子亦下马来道:“俺祖爷原叫你们去投岳元帅,怎么反在这里落草?”却说那四人原是张元帅旧时偏将,故此认得公子,当下便道:
“小将们原要去投元帅的,因从这里经过,被这董哥拿住,结为兄弟,故此流落在此。不知公子何故到此?”公子道:“我遵祖父之命,去投岳元帅。遇见了施将军,说你们阻挡了粮草,故尔来此。
我想你等在此为盗,终无结果。既与董先结义,何不劝他归顺朝廷,同我到岳元帅营前效力?有功之日,亦可荣宗耀祖,扬名后世,岂不是好?”陶进等领了公子之言,连忙上山去劝董先,不提。
且说这施全看见公子在那里降伏这四人,便来问家将道:“你家公子是何等样人?缘何认得这强盗?”张兴道:“俺家公子名唤张宪。俺家老爷,便是金陵大元帅,今已亡故了。俺家太老爷,因有半股疯疾,故命我家公子去投岳元帅麾下,去干功名的。”施全听了大喜,连忙下马,来见了公子。谢总兵听得报说此事,亦出营来迎接。恰好陶进等四人下山来见公子道:“小将们说起先老爷之事,董哥亦佩服公子英雄,情愿投顺。但要收拾寨中,求公子等一天,方可同行。”公子道:“不妨。你们可同去帮助收拾,我在此间等候便了。”四人领命回山。这里谢昆、施全迎接张宪,各各见礼已毕。施全安排酒饭款待。
到了次日,董先等五位好汉收拾干净,放火烧了山寨,带领数千喽兵下山来。谢昆接进营中,与施全、张宪各各见礼已毕。施全把兵分为两队,往茶陵关而来。且按下慢表。
又说到汤怀同着孟邦杰奉令催解粮草,到了三叉路口,军士来禀道:“老爷走大路,还是走小路?”汤怀问道:“大路近,还是小路近?”军士道:“小路近得一二十里,但恐有草寇强盗。”汤怀道:“粮米早到军前,就是功劳。既然小路近,就走小路。放着我二人在此,哪里有吃豹子心肝的强盗来惹我?怕他怎的?”军士领令,竟往小路而走。不想道路狭窄难行,反要爬山过岭,本意图快,不觉越慢了。
一日,行到一块大平阳之地,汤怀吩咐军士安营造饭,方好盘山。众军领令,就扎下营寨歇息。汤怀对孟邦杰道:“贤弟,这几日行路辛苦,我今闲坐在此,何不同你到山前山后,寻些野味来下酒何如?”孟邦杰是个少年心性,便道:“闷坐不过,甚好,甚好!”汤怀就命家将:“坚守营门,我们闲耍一会就来。”
二人出营上马,信步望着茂林深草处,一路沿着山下搜寻而来。只见前面一只大鹿在那里吃草。汤怀就拈弓搭箭,飕的一箭射去,正中在鹿背上。那鹿负痛,带箭飞跑。汤、孟二人加鞭追赶。那鹿没命的跑去,追下有十来里路。斜刺松林里转出一班女将,为首两女子,生得:
眉弯新月,脸映桃花。蝉鬓金钗双压,凤鞋金镫斜登。连环铠甲束红裙,绣带柳腰恰称。一个青萍剑,寒霜凛凛;一个日月刀,瑞雪纷纷。一个画雕弓,开处如满月;一个穿杨箭,发去似流星。
常言道:“无巧不成书。”那只鹿刚刚跑到那林边,被那使刀的女子加上一箭,那鹿熬不住疼痛,就地打一滚,却被众女兵一挠钩搭住,将绳索捆住,扛抬去了。汤怀看见,便叫声:“孟贤弟,你看好两个女子,把我们的鹿捉将去了!”孟邦杰道:“我们上去讨还来。”汤怀道:“有理。”遂赶上前去,高叫道:“这鹿是我们射下来的,你倒凑现成,哪里有这等便宜事?快快送还便罢,休要惹我小将军动手。”那拿剑的女子喝道:“胡说!这鹿明明是我妹子一箭射倒的。你要赖我,我就肯还你,只怕我手中这双剑也未必肯。”汤怀大怒道:“好贱人!我看你是个女子,好言问你取讨,你反敢无礼么?”就把枪倒转,一枪杆打来。那女将举剑隔开,劈面就砍。恼得汤怀心头火起,使开枪耍耍耍一连几枪。那女将力怯,招架不住。恼了使双刀的女将,把马一拍,舞动日月刀,上来帮助。孟邦杰看得高兴,抡开双斧,上前接住。两男两女,捉对儿厮杀。那女将抵敌不住,虚晃一刀,转马败将下去。汤、孟二人哪里肯罢,随后追赶。
不到二三里地面,来到一所大庄院,背靠一座大高山,庄前一带合抱不拢的大树。那女将到了此地,竟带领女兵转入庄内,将庄门紧紧关闭,竟自进去了。那汤怀赶到庄门口,高声大叫:“你那两个贱人不还我鹿,待躲到哪里去?快快把鹿送了出来,万事全休;若不然,惹得老爷性发,把你这个鸟庄子放一把火烧做了白地。”叫了一回,不见动静。孟邦杰道:“哥哥,我们打进去,怕她怎的?”汤怀道:“哪怕她是皇帝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