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答应回去,劈脚跟王贵走将进来,叫道:“先生,请看学生穿着何如?”但见他身穿大红战袍,头戴大红包巾,绣着一朵白粉团花,披着大红坎肩,大红扎袖,赤金软带勒腰,脚下着金黄缎靴。配着他这张红脸,浑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
你明日同爹爹先进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岳大哥家吃了饭,同他就到校场中会齐便了。”
方才打发王贵出去,岳飞又走进来道:“爹爹,孩儿就是这样罢?”周侗道:“我儿目下且将就些罢。你兄弟们已都约定明日在校场中会齐。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饭,同你起身。”岳飞道:“只是孩儿家下没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随便罢了。”岳飞应诺,辞别回家,对母亲说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过来,同岳飞吃了饭,起身出门。周侗自骑了这匹马,岳飞跟在后头。一路行来,直至内黄县校场。你看人山人海,各样赶集的买卖并那茶篷酒肆,好不热闹!周侗拣一个洁净茶篷,把马拴在门前树上,走进篷来,父子两个占一副座头吃茶。那三个员外在城中俱有亲友的,各各扛抬食物,送到校场中来,拣一个大酒篷内坐定,叫庄丁在四下去寻那先生和岳大爷。那庄丁见了这匹马,认得是周侗的,望里面一张,见他父子两个坐着,忙回至酒篷,报与各员外。三个员外忙叫孩儿们同了庄丁来至茶篷内,见了先生道:“家父们俱在对过篷内,请先生和岳大哥那里用酒饭。”周侗道:“你们多去致意令尊:‘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你们自去料理,停一会,点到你们名字,你三人上去答应。那县主倘问及你哥哥,你等可禀说:‘随后就来。’”王贵便道:“为什么不叫哥哥同我们一齐上去呢?”周侗道:“尔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们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显得你们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个方才会意。辞别先生,回到酒篷,与众员外说了此话。众员外赞羡不已。
不多时,那些各乡镇上的武童,纷纷攘攘的到来,真个是“贫文富武”,多少富家儿郎,穿着得十分齐整,都是高头骏马,配着鲜明华丽的鞍甲。一个个心中俱想取了,好上东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说不尽繁华富丽。再一会,只见县主李春,前后跟随了一众人役,进校场下马,在演武厅上坐定。左右送上茶来吃了。看见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热闹,县主暗喜:“今日若选得几个好门生,进京得中之时,连我也有些光彩。”
少刻,该房书吏送上册籍。县主看了,一个个点名叫上来,挨次比箭,再看弓马。此时演武厅前,但听得嗤嗤的箭,响声不绝。
那周侗和岳大爷在茶篷内侧着耳朵,听着那些武童们的箭声。周侗不觉微微含笑。岳飞问道:“爹爹为何好笑?”周侗道:“我儿你听见么?那些比箭的,但听得弓声箭响,不听得鼓声响,岂不好笑么?”
那李县主看射了数牌,中意的甚少。看看点到麒麟村,大叫:
“岳飞!”叫了数声,全无人答应。又叫:“汤怀!”汤怀应声道:
“有!”又叫张显、王贵两个。两个答应。三个一齐上来。众员外俱在篷子下睁着眼睛观看,俱巴不得儿子们取了,好上京应试。当时县主看了三个武童比众不同。行礼已毕,县主问道:“还有一名岳飞,为何不到?”汤怀禀道:“他在后边就来。”县主道:“先考你们弓箭罢。”汤怀禀说:“求老爷吩咐把箭垛摆远些。”县主道:
“已经六十步,何得再远?”汤怀道:“还要远些。”县主遂吩咐:
“摆八十步上。”张显又上来禀道:“求老爷还要远些。”县主又吩咐:“摆整一百步。”王贵叫声:“求大人再远些。”县主不觉好笑起来:“既如此,摆一百二十步罢。”从人答应,下去摆好箭垛。
汤怀立着头靶,张显立了二靶,王贵是第三靶。你看他三个开弓发箭,果然奇妙,看的众人齐声叫彩,连那县主都看得呆了。
你道为何?那三个人射的箭与前相反,箭箭上垛,并无虚发。但闻擂鼓响,不听见弓箭的声音,直待射完了,鼓声方住。三人同上演武厅来。县主大喜,便问:“你三人弓箭,是何人传授?”王贵道:“是先生。”县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贵又道:“是师父。”
县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艺虽高,肚里却是不通。是哪个师父?姓甚名谁?”汤怀忙上前禀道:“家师是关西人,姓周名侗。”县主道:
“原来令业师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县的好友,久不相会,如今却在哪里?”汤怀道:“现在下边茶篷内。”县主听了,随即差人同着三人来请周侗相会,一面就委衙官看众人比箭。
不多时,周侗带了岳飞到演武厅来,李春忙忙下阶迎接。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县主道:“大哥既在敝县设帐,不蒙赐顾,却是为何?”周侗道:“非是为兄的不来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兴词构讼,若为兄的到贤弟衙里走动了,就有央说人情等事。贤弟若听了情分,就坏了国法;不听,又伤了和气。故此不来为妙。”
李春道:“极承见谅了。”周侗道:“别来甚久,不知曾生下几位令郎了?”县主道:“先室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女,十六岁了。”
周侗道:“既无令公子,是该续娶了。”县主道:“小弟因有些贱恙,不时举发,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么?”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声:
“我儿,你可来见了叔父。”岳飞应声上前,向着县主行礼。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来取笑小弟了。这样一位令郎,是大哥几时生的?”周侗道:“不瞒老弟说:令爱是亲生,此子却是愚兄螟蛉的,名唤岳飞。请贤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须看得?”周侗道:“贤弟,此乃为国家选取英才,是要从公的。况且也要使大众心服,岂可草草作情?”李春道:“既如此,叫从人将垛子取上来些。”岳飞道:“再要下些。”县主道:
“就下些。”从人答应。岳飞又禀:“还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
“令郎能射多少步数?”周侗道:“小儿年纪虽轻,却开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内称赞,心里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摆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晓得,岳大爷的神力,是周先生传授的“神臂弓”,能开三百余斤,并能左右射,李县主如何知道?看那岳大爷走下阶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飕飕的连发了九枝。那打鼓的从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边这些看考的众人齐声叫彩,把那各镇乡的武童都惊呆了。就是三个员外,同着汤怀、张显、王贵在茶篷内看了,也俱拍手称妙。只见那带箭的,连着这块泥并九枝箭,一总捧上来禀道:“这位相公真个希奇!九枝箭从一孔中射出,箭攒斗上。”
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几岁了?曾毕姻否?”周侗道:“虚度二八,尚未定亲。”李春道:“大哥若不嫌弃,愿将小女许配令郎,未识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
“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为定,明日将小女庚帖送来。”
周侗谢了,即叫岳飞:“可过来拜谢了岳父。”岳飞即上来拜谢过了。周侗暗暗欢喜,随即作别起身道:“另日再来奉拜了。”李春道声:“不敢,容小弟奉屈来衙一叙。”周侗回道:“领教。”遂别了李春,同岳飞下演武厅来。到篷内,同了众员外父子们,一齐出城回村,不表。
且说李知县公事已毕,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将小姐的庚帖写好,差个书吏送到周侗馆中去。书吏领命,来到了麒麟村,问到王家庄上,庄丁进来报与周侗,周侗忙叫请进。那书吏进得书房,见了周侗,行礼坐定,便道:“奉家老爷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请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递与岳飞道:“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岳飞答应,双手接了,回到家中,与母亲说知。岳安人大喜,拜过家堂祖宗,然后观看小姐的年庚。
说也奇异,却与岳大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岂不是“姻缘辐辏”!不在话下。
这边周侗封了一封礼物,送与书吏道:“有劳尊兄远来,无物可敬,些些代饭,莫嫌轻亵!”书吏道声“不敢”,收了礼物,称谢告别回去,不提。
再说岳大爷复至馆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县里去谢了丈人。”岳大爷应声“晓得”。过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两个梳洗了,就出了庄门,步行进城,来到县门首,将两张谢帖在宅门上投进。李春即时开了宅门,出来接进内衙。行礼毕,岳飞拜谢了赠亲之恩,李春回了半礼,叙坐谈心。少停,摆上筵席。三人坐饮了一会,从人将下席搬出去。周侗见了,便道:“小弟两个是步行来的,没有带得家人来,不消费心。”李春道:“既如此,贤婿到此,无物相赠,小弟还有几十匹马未曾卖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儿习武,正少一骑。若承厚赐,极妙的了。酒已过多,倒是同去看看马,再来饮酒罢。”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来到后边马房内,命马夫:“取套杆,伺候挑马。”马夫答应一声,周侗便悄悄的对岳飞道:“你可放出眼力来,仔细挑选。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换。”岳飞道“晓得”,就走将下去,细细一看。他本性心里最喜爱白马的。有那颜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脚都殂下去了。连挑数匹俱是一般,并无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难道这些马都是无用的么?”岳大爷答道:“这些马并非是无用,只好那富家子弟配着华丽鞍辔,游春玩景,代步而已。门婿心上,须要选那上得阵、交得锋、替国家办得事业、自己挣得功名,这样的马才好。”李县主摇着头道:“我这是卖剩的这几十匹马,也不过送一匹与贤婿代代步。哪有这样好马?”
正说之间,忽听得隔壁马嘶声响。岳大爷道:“这叫声却是好马!不知在何处?”周侗道:“我儿听见声音,又未见马,怎知是好马?”岳飞道:“爹爹岂不闻此马声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说是好的。”李春道:“贤婿果然不错。此马乃是我家人周天禄在北地买回的,如今已有年余。果然力大无穷,见了人乱踢乱咬,无人降得住它,所以卖了去又退回来,一连五六次,只得将它锁在隔壁这墙内。”岳大爷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只怕贤婿降它不住。若降得住,就将来相赠便了。”便叫马夫开了门。
马夫叫声:“岳大爷!须要仔细,这马却要伤人的。”岳大爷把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脱掉了,上前来。那马见有人来,不等岳大爷近身,就举起蹄子乱踢。岳大爷才把身子一闪,那马又回转头来乱咬。岳大爷望后又一闪,趁势一把把鬃毛抓住,举起拳来就打,一连几下,那马就不敢动了。正是:
骅骝逢伯乐,驰聘遇王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沥泉山岳飞守墓乱草冈牛皋翦径
飘蓬身世两茫然,回首孤云更可怜。
运筹绛帐无他虑,只图四海姓名传。
自古道:“物各有主。”这马该是岳大爷骑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训,动也不敢动,听凭岳大爷一把牵到空地上。仔细一看,自头至尾足有一丈长短,自蹄至背约高八尺。头如博兔,眼若铜铃,耳小蹄圆,尾轻胸阔,件件俱好。但是浑身泥污,不知颜色如何。
看旁边有一小池,岳大爷就叫马夫:“拿刷刨来。”马夫答应,取了刷子,远远的站立着,不敢近前。岳大爷道:“不防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来,与我洗刷干净了。”马夫道:“姑爷须要拿紧了。待我将旧笼头替它上了,然后刷洗。”岳大爷道:“不妨,你上来就是。”马夫即将笼头上了,将马牵到池边,替他刷洗得干净。
岳大爷看了,果然好匹马,却原来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好不欢喜。岳大爷穿好了衣服,把马牵到后堂阶下,拴住了,上厅拜谢岳父赠马之恩。李春道:“一匹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辔来,备好在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彩不迭。
三个重新入席,又饮了几杯。周侗起身告别,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马夫又另备了一匹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马夫答应了,又去备了一匹马。李春送出了仪门,作别上了马,马夫跟在后头,出了内黄县城门,周侗道:“我儿,这马虽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辔头,我在后面看看如何?”岳大爷应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开马去。只听得忽喇喇四个马蹄翻盏相似,往前跑去。
周侗这老头儿一时高兴起来,也加上一鞭,一辔头赶上去。这马虽比不得岳大爷的神马,那马夫哪里跟得上来,直赶得汗流气喘不住。
那父子两个,前后一直跑到了庄门首,下马进去。周侗称了五钱银子,赏了马夫。马夫叩谢了,骑了那匹原来的马,自回去了。这里岳大爷将那匹马牵回家中,与母亲细说岳父相赠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说那周侗只因跑马跑得热了,到得书房,就把外衣脱了,坐定,取过一把扇子,连扇了几扇。看看天色晚将下来,觉得眼目昏花,头里有些疼痛起来,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会,胸腹胀闷,身子发寒发热起来。岳大爷闻知,连忙过来服侍。过了两日,越觉沉重。这些弟子俱来看望。员外们个个求医问卜,好生烦恼。岳大爷更为着急,不离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势十分沉重。众员外与岳飞、王贵等,俱在床前问候。
那周侗对岳飞道:“你将我带来的箱笼物件,一应都取将过来。”岳大爷答应一声,不多时,都取来摆在面前。周侗道:“难得众位贤弟们俱在这里,愚兄病入膏肓,谅来不久于人世的了!这岳飞拜我一场,无物可赠,惭愧我漂流一世,并无积蓄,只有这些须物件,聊作纪念。草草后事,望贤弟备办的了!”众员外道:
“大哥请放心调养,恭喜好了,就不必说;果有不测,弟辈岂要鹏举费心!”周侗又叫声:“王贤弟,那沥泉山东南小山下有块空地,令郎说是尊府产业,我却要葬在那里,未知贤弟允否?”王明回道:
“小弟一一领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岳飞过来拜谢了王员外。岳飞就连忙跪下拜谢。王员外一把扶起道:“鹏举何须如此?”周侗又对三个员外道:“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言毕,痰涌而终。时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岁。
岳飞痛哭不已,众人莫不悲伤。当时众员外整备衣衾棺槨,灵柩停在王家庄,请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经事,送往沥泉山侧首安葬。殡葬已毕,岳大爷便在坟上搭个芦棚,在内守墓。众员外常时叫儿子们来陪伴。
时光易过,日月如梭,过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时节。众员外带了儿子们来上坟:一则祭奠先生,二则与岳大爷收泪。王员外叫声:“鹏举!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们回去罢。”岳大爷再三不肯。王贵道:“爹爹不要劝他,待我把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哪里!”汤怀、张显齐声拍手道:“妙啊!妙啊!我们大家来。”不一时,三个小弟兄你一拔、我一扳,把那芦棚拆得干干净净。岳大爷无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场,回身又谢了众员外。众员外道:“我等先回,孩儿们可同岳大哥慢慢的来便了。”众小爷应声“晓得”。众员外俱乘着轿子,先自回庄。
这里四个小弟兄拣了一个山嘴,叫庄丁将果盒摆开,坐地饮酒。汤怀道:“岳大哥,老伯母独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惨凄,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张显道:“大哥,小弟们文字武艺尽生疏了,将来怎好去取功名?”岳大爷道:“贤弟们,我因义父亡过,这‘功名’两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贵道:“先师之恩虽是难忘,那功名也是要紧的事。若是大哥无心,小弟们越发无望了。”
弟兄们正在闲谈,忽听得后边草响。王贵翻身回头,将脚向草中这一搅,只见草丛中爬将一个人出来,叫声:“大王饶命!”早被王贵一把拎将起来,喝道:“快献宝来!”岳大爷忙上前喝道:
“休得胡说,快些放手!”王贵大笑,把那人放下。岳大爷问道:
“我们是好人,在此祭奠坟墓,吃杯酒儿,怎么称我们做大王?”那人道:“原来是几位相公。”便向草内说:“你们都出来。不是歹人,是几位相公。”只听得枯草里飕飕的响,猛然走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背着包裹、雨伞的,齐说:“相公们,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