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偶遇:村里来了位北大老师
复兴学校始创于2000年4月,最开始在安徽省利辛县新桥村。
杨华上中专时就喜欢教育,经常看这方面的书,总感觉自己在教育上能干出点什么。那年,正好中央电视台曝光他们利辛县辍学率高,加之又看了张艺谋的那部《一个都不能少》的电影,他谋生了办一所学校的想法,他当即从干了两年的制药厂辞职。
2000年第一天,杨华在村里贴出一张招生启事,招收因家贫失学、厌学怕学的小学毕业生,免收一切费用。老师都是他的哥们儿。学校起名叫“复兴学校”,取“为中华之崛起,为民族之复兴”之意。
教室是杨华花钱租的,黑板是往墙上刷的黑漆,板擦是学生家长缝的,课桌和凳子是学生从家里搬来的,课本是别人用过的旧的。学校只有两台旧586电脑,学生每星期能轮上十几分钟的上机时间。
“原来的哥们儿都是中专毕业,态度认真,但能力不行,于是我就到北大去了,我想那是新文化发源地,一定能找到好老师。”
殷永纯是在北大三角地碰到的杨华。杨华给他讲自己办学的经过,当时北大有不少谎称自己家庭困难骗人钱的,不知为什么,殷永纯就相信了他。他说杨华那天背着个大包,一副农村人模样,从头天下午上车就没吃饭,一直饿到第二天晚上,渴了就喝自来水。
殷永纯是99届北大法律系毕业生,当年以全省第二的成绩考上北大,但他根本不喜欢法律。毕业后他去了深圳,给一家美国公司搞推销,干了两月业绩不佳,就回家乡了,为了充实自己,他回母校补习电脑。
赵志雄也是考上机械系不喜欢机械。“考上大学,对我来说并不是幸运,我根本不想读机械系,不知怎么就报了,我喜欢文科。”在北大经济学院听课时,他认识了殷永纯。
杨华要找教育部反映农村教育状况,殷永纯告诉他找也没用,还说杨华没有资格要青年志愿者。
两个人谈得很投机。半个月之后,殷永纯决定去杨华家。在殷永纯到杨华家的那一天,孩子们听说北京大学的殷老师要来,纷纷下河捞虾捉鱼,把一个乡村孩子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在返回北京的时候,杨华带着孩子们来送他。机动三轮车启动的那个时刻,孩子们深情地对他说:“殷大哥,你还会回来吗?”殷永纯被孩子们的淳朴感情所动。
殷永纯在杨华家住了半个多月,喜欢上这儿了。回到北京,他向报社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背上行李,就到安徽正式加盟了杨华的学校,做一个不要工资的乡村教师。再来时,又带回了河北理工大学机械系毕业生赵志雄。他们的这个学校没有稳定的资金来源,没有校舍,没有规章制度,也不能发文凭。
赵志雄是被殷永纯“骗”来的。开始殷永纯跟他说这边工资很低,后来又说不给工资先应付一下。而赵对这些并不在乎,他说,你都来了,我怕什么。他当时正厌恶城市生活,在城里,他觉得自己总在寻找,却总也找不到,好像社会根本不需要他,正好到农村静静心,借机整理一下自己。
一腔热血:三个男人撑起一片天空
复兴学校是一栋位于路边像仓库一样的灰房子,四外漏风。学生们两三个人挤一张课桌,课桌有高有矮,有大有小,都很破旧,其中有些明明就是农村家里用的台案或柜子,这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拿来的。
矮矮的殷永纯教语文,学生回答完问题,他总是礼貌地说,请坐下。赵志雄教英语,显然学生都喜欢他,课堂气氛很活跃,对老师提出的问题,孩子们把手举得高高的。赵志雄逐个纠正学生的发音,学生听老师学他们的发音,哈哈大笑。
三人吃住都和学生在一起。冬天下课以后,孩子们手冷,都抢着把手伸到老师衣服里,让老师给暖手;老师的手冷,学生也拽过来,放到自己的怀里。三人都没工资,只是在过春节时,杨华给了每人20元。殷永纯没要,赵志雄赶集时都给学生花了。
杨华12岁时父亲意外丧生,母亲带着杨华三个妹妹中的两个,到广东讨饭捡破烂儿供杨华上学,当时杨华的奶奶还瘫在床上,而他的二妹妹,四年级就失学下地干活了。
杨华办学花掉了自己几千元。这当中有他两年工作苦心积攒的钱,有母亲卖猪、卖小麦、卖豆子准备给他结婚的钱,有妹妹15岁就出外打工挣来的钱。如今,谈好的对象吹了,小妹妹交不起学费,多次被学校轰回来。为了办学,母亲把羊、豆子、红薯、棉花、猪,都卖光了。他自己,还欠着亲戚几千元。
殷永纯和赵志雄最开始都没敢告诉家里,知道之后就是狂风暴雨。刚开始的时候,三人连什么叫希望工程和希望小学都没弄清楚,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干事情。
物质条件的艰苦不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别人的不理解。有一次,当地有关部门下来检查,竟怀疑殷永纯是冒牌的,并说毕业证可能是假的。还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练法轮功的,更多的人都说他们是傻子,真让人哭笑不得。
过去村里的孩子,不爱上学,十几岁整天在家打架,出了事就打官司。
“我几个闺女上学,从来就没见过开家长会的,学生出了校门老师就不管了。现在开家长会,我们都愿意听,老少爷们儿都抢着去,让去一个全家都跟着去。老师讲孩子的优点缺点,都讲到心里,让人心服口服,还给学生买奖品,现在不让孩子念都不干。”
有个叫刘敬的学生搬着板凳回家了,赵志雄舍不得。他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留着平头,长得很丑但身体很壮,每当让他背书都给赵志雄行军礼的男孩子。他只盼着这些学生能及时得到学籍(不被国家承认的学校是没有学籍的),考出几个大学生来。
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是否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刘敬搬着板凳回家了,我竟有些舍不得。四十多个学生少了一个,我心里真像缺了些什么。眼前浮现出那个留着平头,长得很丑但身体很壮,每当我让他背书都给我行军礼的男孩子,他是我的学生啊!”
“今夜月光如水,我带着几个学生在公路和河边唱歌游荡。这是一支没有乐队的剧团,我们自己的声音便是天籁,我们的歌舞来自远方,只为把沉睡的唤醒,让沉默的开口,让悲伤的轻松起来。”
“我将亲眼看着身边这些孩子们慢慢长大,他们会慢慢长高,说话慢慢地像个大人,他们的思想,他们走路的方式,都慢慢接近成人,最后渐渐地长出一张大人的脸来。”
“心头陡然一热,顿时浮现出几个名字……我要亲眼目睹这几个孩子出人头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日记里忽略这个名字,但在他身上花费的心思却几乎最多,心中总暗暗下决心将他教育出个人才,我总试图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去引导他,只要督促他坚持下去,我相信他性格中会增加一种深沉的力量,促使他学会自律,以后再培养出他男子汉决断的信心和勇气来,但我有时实在照顾不到。他又被叫回家里去了,这次又失败了,我不知道,退学是否会激起他抉择的勇气,听说今天下午他偷偷去上学,被赶了出去,这肯定对他打击很大,我只有慢慢地观察。”
“我只盼着这些学生能及时得到学籍(不被国家承认的学校是没有学籍的。记者注)考出几个大学生来。”
“下午她找我是因为她上课不尊重老师,也许是因为我第二天要走,她激动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是不住地流泪,头埋得很低,坐在床上,她的手不时撕放在床上的书,由于过于激动,她把书的几页纸撕掉一大块都没意识到,我只能不断地安慰她。”
“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学生模仿自己;最生气的时候:学生耍小脾气;最高兴的时候:刘敬终于学会了通分;最美的时候:围着高佳梅的围巾。”
浪漫的赵志雄没敢告诉家里,自己没有工作在这儿教书。
同样喜欢记日记的,还有与赵志雄一起离开北京的殷永纯。
“我宁愿不要所有荣耀,不要北大的光环,不要渊博的知识,不要任何人给予的夸赞,看着孩子们纯挚的脸,我每天都在寻找……也许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他们谁也不相信,包括调皮捣蛋的,与我过不去的,被我骂过和骂过我的学生,因为,我感激他们,他们让我能更细致地回到从前,我是来传授成功的,我要把我的成功复制在他们身上,我真想对他们每个人说:‘来,跟我一起来抓住成功的红腰带!’我等待他们的以后。我要把五彩斑斓的光环戴在孩子们头上!”
“刘静的改变让我感受到一种母亲哺育儿女后收获的狂喜,我常常突然意识到我在改变一群生命,生命也在改变我,这种相辅相成的进步使我以一种充盈的信心去迎接明天,也许在我以后的辉煌史中,今天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毕竟那是因我而来的新生,那里边也有我的生命!”
“到了晚上,这个自由的屋子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都来到我的身边补课,我享受着一种多年来少有的轻松与绝对的自由,为了他们,我已开始深刻地改正自己大学四年中的一切不好的习性,为了他们,我开始常常全身心地为别人着想,而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和私人的问题,为了他们,我甚至开始与以前隔绝,亲人与老朋友开始越走越远,但是,我只管执著地往前走。”
“继续和孩子们拉紧距离,我发现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们,往讲台一站,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灵气,他们也许每一个人都出类拔萃,至少他们会与众不同!”
殷永纯给学生作文的评语: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你眼中的忧郁,只是你从来都没有诉说过,别害怕,孩子,我的家庭过去比你所讲的还要恐怖许多倍,但终归是要改变的。你可以把你心中的话和和气气地向他们说出来,你也可以给他们写信,让他们看看你的日记,因为你已长大,可以解决好多事情了,总之,只要你努力去做。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其实,你很聪明!”记住,你有自己的前途!关键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要争取。
与赵志雄和殷永纯相比,杨华的日记少了些许浪漫,显得有点零碎和现实:“如果不给贫困地区办教育一个缓冲的机会,能有几个既有钱、又有办学精神和管理能力的人?在贫困地区,谁能一步到位建成国家标准学校,只能依靠发展和积累,城市许多民办学校,不都是先租房子聘教师,先上车后买票的吗?”
“昨天母亲赶集没有钱了,捡人家的辣椒吃几顿。”
“我们一提素质教育总是提到应试教育,中国大多数学校把不考试不排名次看做是素质教育,其实素质教育就是提高人的综合素质,包括竞争意识,生存意识,在学校让学生放松(不是淘汰教育),而社会并不因你受的不是淘汰教育就不淘汰你,要让学生学会在规则内通过合理的手段有序竞争。与其培养出来的学生不能适应社会,不如让他们尽早学会生存学会竞争,将风险提前转移到学校。”
“母亲今天给一个瞎眼要饭的找了两件衣裳,母亲虽穷但还接济别人,为了办学,母亲把羊、豆子、红薯、棉花、猪,都卖光了,母亲太伟大了。”
在杨华的日记中,还有一些对每日花销的记载:某年某月坐车花了多少钱,某年某月给了妹妹多少钱,某年某月出门吃一碗面多少钱等,所有这些都是以角以分记载下来。这是一个为办学可以花掉几千元,为办学可以扒掉自家房子的人哪!
在利辛,他们3人每天天不亮就起床,6点钟开始上课,每人每天6节课。此外,晚上还要备课、批改作业……这一切填满了他们每天的生活。
一位叫苗翠芳的学生在作文中写道:“在我的心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像一颗空灵的蓝水晶一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用他全身心的爱来教育我们,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成功的希望。在这个世界上,金钱可以买到山珍海味,可以买到金银珠宝,也可以买到丝绸罗缎,就是买不到一个真真正正为学生、为国家、为民族献出爱的人。”
杨华后来在给中国青年报记者的信中写道:我乐观,但我心很沉重。静夜中,对教育,我有深层次的思考,对学校,我感到担子很重。我个人事小,更主要的是七八十个学生,甚至更多的学生家长对我的信任和期望,这些学生的前途和命运掌握在我手中,正像你所说的:“就算你们死了,也救不了学校怎么办?”
我们困难很大,不是我不愿讲,是怕别人认为杨华想通过媒体宣传自己捞钱。我本来办了一件好事,不论什么原因,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都是我杨华一个人的责任和罪过。为了这些孩子,我愿长跪不起,感谢上苍,感谢每一个关心他们的人。为了办学,我要不停地奋斗,这是天意,是上天让我为老百姓做事的!
我长跪以答谢母亲、妹妹、殷永纯、赵志雄,您……以及所有关心我们的人。我一定要成功,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两个当代大学毕业生,没有电话,没有时间看电视,没有电脑,没有一分钱收入,整日和农村孩子混在一起,却感到无穷乐趣,这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
杨华出局:“铁三角”散于利益之困
复兴学校在2000年第一天开学时宣布免收一切费用,但这件事让杨华和殷永纯、赵志雄两人间产生了裂痕。
2001年4月下旬,《中国青年报》的《冰点》刊出了《我愿长跪不起》一文后,慰问信和汇款单像雪片一般飞来。2001年春天,在没有和殷永纯、赵志雄二人商量的情况下,杨华向每个学生收了200元。3个年轻人在欢呼的同时,裂痕也随着外来援助的增多急剧扩大。
五一期间,许多人来复兴学校参观访问。上海的衡理和北京的正弘在参观后暂时留了下来。他们和殷永纯、赵志雄和杨华在田埂上愉快地谈起学校的过去和未来,并建议成立一个董事会,让更多关心复兴学校的人加入,吸纳更多的资金注入,最终把复兴学校办成一个社会公益性质的学校,学校在董事会的管理下运作,并将财富透明化,向全社会公开。
殷、赵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会让学校有一个光明的前景。杨华以沉默应对,使这个问题一度不了了之。
随着捐款的数量增加,如何管理捐款成了3人一再讨论的话题,殷永纯、赵志雄要求成立董事会,由董事会来掌管学校和这些钱。5月中旬,二人再度与杨华商议成立董事会的事,并草拟了一份协议,要求学校由董事会管理,财务要透明化。杨华表示反对,他们发生了争吵。杨华甚至说出了“学校是我办的,你们不干可以走”,让殷永纯、赵志雄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