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不住城市,住乡村,姑姑在城市有一百多平米的楼房,但她从来不住,都是姑夫一个人在那里撑着。
姑姑是搞美术的,画工笔画,到老了眼神不好,就停笔了,但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画,好像她和那些画,已然百年好合。
姑姑的做法我们都不解,觉得她是在自讨苦吃,用我妈的话说,就是瘦福不压枝。好在不常接触,关于她,就成了一页老旧的黄纸上的故事,可有可无。可是我们又离不开她,尤其是我,生活中一遇到难事,准想到她。
我和五谷处朋友时,曾去过姑姑那里,当然是带着五谷。
五谷从她那屋里出来,滋滋地直吸冷气,问他怎么了,他说,你姑姑太厉害了,在她面前,就好像被剥光了。五谷的话直到我们分手,我才品出滋味,姑姑是个一看人就准的人,她能走到任何人的心里去,只要你和她在一起,不管是谁,哪怕一分钟,她也能判别出你这个人的终极成色。
果真五谷离我远去了。想必姑姑看五谷那两眼,就是在质问五谷:不诚心演的哪门子戏?难怪五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次去姑姑那里,是我又在爱情的路上迷失了。这次我是和六童,和六童同居已经一年了,也就是说为人妇已经360天了。说来我总是犯这样的错误,总是爱一个人恨不能把他化成自己,恨不能把自己最宝贵的“命”,一股恼全给他。姑姑曾说过,女人最不会爱,一爱就张脚,落到爱的另一边了。另一边是什么,我没敢问,但我隐约知道,那一定是陷阱,是黑洞,一想到这,我也和五谷一样,满身起鸡皮疙瘩。
和六童,看来又是我错了。六童开初时很爱我,把我视为掌上明珠,那会儿他刚创业,手头没钱,却为我办了个小额贷款,领我去了趟九寨沟和西藏美玩了一次,像两管饿极了的海棉笔,浸足了那里的仙境美景,回来后心就饱和得什么都装不下了。
我们在外面租了房子,梦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房子。我像老妈子一样给六童做饭、洗衣、铺床,六童自己办了个公司,每天很忙,我就把饭菜做好给六童送去。这期间,我断了和所有朋友的交往,以为有六童就什么都不需要了,朋友再好能抵过我的六童吗?为了六童能有个好身体,我把自己的护士工作也辞了,六童有过敏性鼻炎,我一上班就带回一些各种各样的菌,六童的鼻炎就从没好过,一狠心,就把它辞了。
我成了全职太太,本以为六童会高兴,可是六童反到不高兴了,有一天六童想看电影,可是兜里的钱不多了,而我又没钱,不上班没有工资,还要养车,又不能向父母要,就只有挨着,就只有和六童一起不看电影。
这其实就是我的危机,是爱情的危机,但我不敢想,不敢想黑暗会由此开始。也就是从不能看电影那天起,六童的脸上挂满了闷闷不乐,我做的饭再好吃,再使出吃奶的力气变出花样,六童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吃得没滋没味,直到有一天六童公出。
六童公出说好了三天就回,可是两周过去了,他还是不回。一打他手机他就说忙。我呢只好在这忙中等他归来,一个人在六童的房子里住,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其实爱人之间感应最灵敏,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相信自己。这样便想起姑姑,想听听她怎么说。
姑姑在菜园里种菜,一到春天她就上忙了,在她房前不大的小园子里,种上自己喜欢吃的青菜,小萝卜,小白菜,黄瓜,西红柿等,姑姑翻垅时,我的车刚好停在她的院外,她离我只有一米远,但她不吭声,到底是我下车讪讪地走到她跟前。姑姑没说什么,递给我一把铁锹,意思是让我帮她翻地。姑姑老了,骨轻如柴,体内的力量所剩无几,看得出,翻这几垅地,对她来说是大运动量了。
我和姑姑仿佛有约定,我有事从不用和她张口,她也不问我,谜面当然都是我妈来时和她叨唠的,但对谜底,她从不吝啬,都是在我最需要时给我最佳答案。姑姑聪慧,聪慧到知道人心里想什么,聪慧到知道人需要什么,聪慧到把一条路捏碎了,像吃饼一样吃下去。
和姑姑干了一天的活,种子洒到了地里,用不了半个月,一场小雨,姑姑就能吃上青菜了。临走时,我装着在包里找车钥匙,其实是等姑姑的谜底,姑姑知晓我的意思,就在我起身要离开时她说,把你的东西从六童那里搬出来吧,这是你最后的尊严。我一愣,颇觉残酷。可是姑姑却小声叨咕:根都烂了,留着秧做什么。姑姑的手里拿着一把烂了根的暖香菜。
我一路驾车,想着姑姑的话,无疑,她正确。但我不能搬,那是我对六童最后的希望和念想。又过了一周,六童的短信来了:贝贝,我要结婚了,房子你帮我退掉吧,如果你接着住,下半月的租金别忘记给我。
我正收拾热水器,一筒热水从头上泼到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