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花落春去也,天上人间。
很多人都想拥有一座反方向的时钟,这样就可以让一切原路返回,从头再来。但不要忘记,时光总是给我们一件厚重的礼物,这份礼,叫作当下。只要你认真地活在当下,便是为未来安排好了一段如诗如画的伏笔。这其间,有种难以言说的美好。
第一次接触李煜的词,是那首《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千古名句,几乎是家喻户晓。后人许李煜“词中之帝”的头衔,是他死后的殊荣;由一代君王沦为“阶下囚”,是他的人生。
公元976年,宋军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人生的谜太多,李煜不懂为什么虔心礼佛会换来败家之灾,不懂为什么俯首强邻会招来亡国之祸。但他也渐渐了然,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当好皇帝,怎么样把握当下。投降后的李煜被俘至汴京,封违命侯。从此,他成为一只失去了巢的鸟,被关进了一个华丽的金笼子里,每天筑着属于自己的梦,而梦醒后仍然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这首《浪淘沙》,便是他不自由时自由的喟叹。
有的人喜欢以倾诉的方式来止痛,而当你无法倾诉的时候,才是至痛。身处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屋檐,李煜始终是客,稀薄的空气使他感到窒息,遑论吐一句实言?于是他学会了沉默。
他爱故国江南。那里的每一株树,每一条小巷,宫娥的笑靥,妃子的舞步,会时时从梦的河流里浮上来,陪同自己的倒影,支离破碎。
飞出笼子的感觉无与伦比,在梦里他忘了自己是客,忘情得贪图一晌之欢。“别时容易见时难”,当初垂泪相别的,不仅仅是亲友宫娥,还有那故国江山。所以他怕睁开眼,甚至怕去凭栏,四十年来的家国,三千里地的山河,最是让他触目惊心。
纸张的斑斑墨迹,晕染了帘外潺潺的雨,像是记忆,怎么也擦不掉,李煜用心制造了这场凄美氛围,仿佛在告诉我们,他已有半点悔悟。然而,世上本没有一种叫作悔悟的药,谁造成了昨日的离别,谁就要在今天补偿,说悔悟,说放下,恰恰是不能悔悟,不能放下。
别时容易见时难,其实,缘分一旦尽了,无论是相见,或是别离,都是异想天开,难上加难。宿命早已安排好一切,等人慢慢靠近,也慢慢疏离,所以惜缘二字,才会在心里那么深刻,那么清晰。
记得《阅微草堂笔记》讲到,有一只狐狸,修炼成人形已经四百余年,她盼望升天,可不知谁告诉她升天前还有一段业缘要还,还的这个人便是她日后的丈夫,还的时间是二十年。
和丈夫相处的日子,丈夫给她无限温暖,她仿佛收起了升天的念头,她不再感觉这是业缘,她习惯靠在丈夫的肩膀,看漫天的星空;习惯在丈夫的臂弯留下浅浅的牙印,然后微哂自己的杰作。然而时光折磨着她,因为她知道幸福会停止在某年某月某一天。
春去秋来,几回寒暑。离别的日子越发近了,她不再隐瞒,她将真相告诉了丈夫:到十九日那天,缘分尽绝,她会在那一天离开。
剩下的时光里,度日如年成了他们唯一的奢望。
可十五日的早晨,她就来向丈夫告别,丈夫伤心地以为她不再爱他,她哭诉:业缘一日不可减,一日不可增,留下三日之缘,是为以后的相聚。相遇多么不易!过了几年,她如约而至,再续前缘,尽管只有短暂的三天,却足以治愈她那漫长而不隐退的痛。正如李商隐的诗:“碧海青天夜夜心”,对于她,天上千年何如一日人间?
李煜当然不知道狐精的故事,但“见时难”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感觉是相同的。有时想想,多情如李煜,如果上苍给李煜三天时间,他定会去续这个缘。
“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一千古传诵的名句,也不是李煜的发明,此句或有所本。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引《复斋漫录》:“《颜氏家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李后主盖用此语耳。故长短句云:
别时容易见时难。”其实,《复斋漫录》说得不准确,曹丕的《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曹丕的时代比《颜氏家训》作者的时代要早,所以曹丕的诗句才是李煜所本。两个人都是文人,也都是平庸的帝王,穿越时空,惺惺相惜。
古人的离别,或因时运的无常,或因千山万水的阻隔,见上一面往往不易,所以思念浓烈如酒,炽热如火,飞来飞去的现代人永远缺乏这种感受,科技已经将情感冲刷得黯淡,全球变暖的同时,全球也在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