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秦观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漫不经心地在宋词里漫游,深一脚,浅一脚,一路撷取那些红颜的故事,而后渐渐了然,仿佛在情爱的舞台上,承诺与兑现永远是一对反义词。有多少有恃无恐的青春,苍老了别人的青春;又有多少义无反顾的灵魂,摄取了别人的灵魂。累了,就随意投宿一个词人的客栈,不是别人,正是他,写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佳句,他就是秦观,一个最擅长写情的词人,北宋中后期着名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
这阕《南乡子》是一阕题画词,是秦观在观赏一幅画时所作,画中之人是名唐代的青楼女子崔徽,总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自古,红颜是蝶,尘世是网。无论飞多远,到最后都会发现,自身终究穿不过一个结。如果上苍让她们不再破茧,是否就会少许多波折,许多坎坷,从而平平淡淡地度日。然而,不知是谁,总是在把情怀变淡,把生命变薄。有时觉得,她们只不过是旧时代的戏子,她们当中的每一个都按下心愫,粉墨登台,但演绎的并不是真实的悲喜。烟花灼热天际,却把冷留给了眼睛,而她们眼里的烟花,也都是别人的成全。
崔徽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因为她是娼妓,陪过大大小小的官吏、形形色色的商人宴乐,阅人无数。但她坚信,不论是什么女人,心里总有一块最单纯的圣地留给所爱。总是会遐想,谁会在灯市如昼的时候与自己执手?谁会在月白风清的时候为自己画眉?谁又会在春光渐老的时候为自己拭泪?崔徽在期待那个他出现。
岁月的手没有抹灭崔徽心里的单纯。眨眼之间,她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这个人叫裴敬中,奉朝廷之命来当地办差,也许是敬中的偶然一次寻花问柳,便与崔徽相识了。元稹《崔徽歌》:“(敬中)与徽相从累月。”相从累月,意味着一缕红线随机地将两人的手缠在一起。崔徽满心欢喜地以为抓住了真爱的线索。
幸福的脚步有时太快,快得你无法追逐。崔徽还是眼睁睁看着它走了。《崔徽歌序》:“敬中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
敬中的差事一结束,就安然踏上了归程。她曾经希望自己是系在敬中心岸的小舟,随时随地准备跟他去漂泊。我们不知道敬中是否对崔徽承诺过,但可以肯定一点,他并没有带她走,“以不得从为恨”,离恨,像槛外的丛草一样,割尽还生。
随后,崔徽让画师丘夏善为自己画了一幅写真。画好后便托人寄给了敬中。并且她说了一段对敬中的寄语:你不会看到画中的人,我将为你而死。
“发狂卒”,文献里只有这三个字记录崔徽的死。敬中始终没有消息,她心里的美好荡然无存,致远的胸襟也渐渐狭窄起来。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住痛苦的重量,她用情极深,可情深不寿,她最终为爱发了疯,殉了葬。有人说,今生为爱殉葬的人,前世必然情债累累。
她败了,等她将债随眼泪还尽,命运就会淡然地把她收回,如同一粒尘在漫天飞舞后,又回到大地。而她又活在了一幅画上,飘荡在历史长河里,被无数的诗人吟唱,被无数的过客观赏。
千百年后,这幅画辗转到了苏轼手里,作为苏轼门人的秦观,自然而然便与之邂逅了。
总感觉,中国的肖像画往往表现得不是那么逼真。崔徽的容貌如何,只能通过秦观的笔去一探究竟:“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而这幅画很逼真,其实早在苏轼的诗中,就展现了崔徽的美,但不如秦观的精致。“水剪双眸”,借用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手持一把无形的剪刀,将原本连在一起的秋水剪开,在她的眸子里清澈婉转。秦观凝望了她很久。
画上的崔徽是半身像,“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宋玉东邻的女子因为暗恋他,登墙窥视他已达三年,宋玉见后盛赞邻家女子的美丽。崔徽并没有窥视谁,与东邻的共同点不外乎只是半身的倾国倾城。轻狂的秦观仿佛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很多人知道,蒙娜丽莎的笑是世上最神秘的笑。而崔徽在画里并没有笑,而是蹙着眉。这对秦观来说不神秘:“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秦观明白她的遗憾,明白当日她端坐在画师面前,任画师一笔一笔将她的心给勾勒出来。可如今,她的故事和她的心,又有几人知晓?
“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记得《聊斋志异·画壁》上讲:朱举人偶入一兰若,目睹了东面墙壁上画的天女散花,其中有一个披发少女,手持花束,浅笑,欲言还休,朱举人感觉她仿佛要对自己说什么,不觉恍然凝思,刹那间腾云驾雾进入了壁画,与少女温存。
秦观与朱举人的心理并无二致,他们都堪恨画中不是真人,如果是真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秦观又何多让?“任是无情也动人”,既然变不成真人,却也动人。秦观自己安慰自己。
秦观阅遍了夭桃艳李,听惯了相聚别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情,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女子。所以,他不会像那些痴情男子一样,去为一幅画憔悴伤神,抱憾终日。画里的她,画外的他,在缘分的指引下相逢,他虽然幸运般地捕捉到了画里的那颗心,但却是调笑多于同情,文人本色,不置可否。
要知道,一个人的痛苦在旁人看来,总是那么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