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两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一直铭记不忘,可是片刻之后梦境翻转,她又似乎是双手染血,站在那日东宫满门被屠的刑场之上,听着父亲那么苍凉而疼痛的声音对她说——
活着!
许是前后两场梦境的反差太大,哪怕只是在梦中,褚浔阳也还是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心口蓦然一痛,然后便瞬间惊醒。
她骤然睁眼,眼波茫然之中还带着未及褪去的恐慌,猛地弹坐起来。
察觉是梦,身上绷紧的那根弦又似是猛地一松,单手捂住额头瘫坐在了船板上。
与她并肩躺在旁边的延陵君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起身,捡过落在旁边的长衫重新给她披上,担忧道:“怎么?做恶梦了?”
“嗯!”褚浔阳闷闷的应了一声,水面上有风袭来,刚刚睡了一觉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下意识的就将那衣服拢了拢,这才发现这件袍子宽大,赫然正是延陵君之前穿着的外衫。
褚浔阳一愣,扭头朝延陵君看去,见他只着中衣的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扯了那袍子还给他,却被他按下了:“你先披着吧,刚睡醒,别着凉。”
褚浔阳的精神不好,也无心与他客套,只就顺从的应了,使劲的闭了会儿眼,想要强迫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
延陵君却是头次见她这样难以自控的模样,在旁边看着又不能劝,兀自忧心不已。
褚浔阳垂头丧气的兀自缓了好一会儿,待到情绪稳定了,却是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小王叔的腿能治好吗?”
延陵君一怔,思维有些没有跟上,反应了一下才顺口答道:“差不多吧,简小王爷的腿疾是毒素沉积所致,经脉并未损伤,当年我师伯说他医不了,实则是因为他一直循规蹈矩,研习的都是正统的医药方子,对制毒解毒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甚精通。如今小王爷体内堆积的毒素已经化去大半,我再辅以金针刺穴之术替他活络经脉,锻炼一段时间的话,虽然未必能和正常人一样,但重新站起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一次过来行宫的皇亲也不少,可是这么急着就来探望褚易简的却只有褚浔阳一个。
按理说两人就算有交情也只能算是泛泛,所以延陵君对她此举本身就揣着疑惑,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罢了。
这会儿褚浔阳先起了头,他便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你好像对简小王爷的腿疾格外关心一些。”
褚浔阳双手抱膝坐在那里未动,脑袋低垂压在膝盖上,闻言便是侧目朝他看过去一眼。
她的唇角牵起一个笑容,许是因为带着那个噩梦里面的阴影,那笑容看上去便有几分虚弱,不似她平时那般的爽朗快活。
“你既然是专门替他医病的大夫,那么他这腿疾的由来,你应当也是知道的吧?”褚浔阳道,却是不答反问。
“嗯!”延陵君点头,“略知一二!”
褚浔阳笑笑,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延伸到远处的湖面上,过了片刻才缓慢的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延陵君总觉得她这会儿的状态有些反常,不过却也不敢贸然打断她,便忍着没吭声。
褚浔阳见他不语也不在意,自顾自的开始娓娓讲述那一段血染山河抑或还夹带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荡气回肠故事的往事。
“前朝的末代皇帝梁锦业,也就是史书记载的大荣宪宗皇帝,沉迷酒色荒废朝政,当政二十载,朝廷政局混乱,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之中怨声载道,江山社稷岌岌可危。终于在宪宗二十一年,北方爆发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时年正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褚沛顺应民意揭竿而起,挥军南下准备要讨伐昏君。”
褚浔阳说话的语速很慢,也没有掺杂任何的感情,像是在单纯的诉说一段被历史尘封的往事,只是她的神情,却透着叫人看不懂的凝重。
延陵君坐在旁边静默的看着她,他不明白褚浔阳因何会突然提及这段过往,但是显而易见——
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很好。
延陵君并没有打断她,只是想了一想就径自起身走到船尾的方向,掀开一块船板,从下面的暗格里抱出一个半大的酒坛子。
那酒坛是以陈泥密封,也不知道是存放了多久,上面贴着的封条都已经褪色。
延陵君单手抱着酒坛回到褚浔阳身边重新坐下,拍开了封泥。
酒香醇厚,四溢而出。
褚浔阳这才察觉了动静,侧目看过来一眼,笑道:“有这样的好东西你还藏着,就只请我喝茶,当真是小气的很。”
“不知道你的酒量深浅,怕你醉了!”延陵君一笑,从桌上取了杯子,斟酒递给她。
褚浔阳接了,也未言谢,只与他默契的相视一笑就又重新移开了视线。
小小的杯子被她托在掌心里,暗色的杯盏就越发衬的她指尖细腻温润,十指纤纤,十分的精致漂亮。
延陵君的视线在她指尖定格,她双手捧着那酒水浅酌,然后继续方才未完的故事:“褚家在当时的大荣也是底蕴丰厚的百年世家,家业庞大,褚沛在江北起兵,一路所向披靡,准备直取帝都。但是因为旱年,北方粮草供应不足,就只能另寻它法从南方秘密偷运过去。而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他唯一的同胞弟弟褚信,也就是现在的睿亲王。本来一切万无一失,可是因为负责粮草筹备周转的商人酒后泄密走漏了风声,宪宗大为震怒,当即降旨命人拿了褚家被困帝京的族人,想要逼迫褚信就范。”
新旧政权交替,最不乏的就是血腥战乱,而这些,前世的时候褚浔阳已经经历了很多,本来是已经麻木了,可是这一段往事于她而言——
虽然久远,却有着任何局外人都无法理解的重大意义。
褚浔阳说着,突然兀自苦笑了一声,将杯中残酒仰头灌了下去。
延陵君又将杯子斟满递过去。
褚浔阳接了,再次仰头饮尽,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稳和方才无异:“因为褚沛自己的家眷都是跟着他在任上的,所以当时被拿为人质遭殃的就是褚家的其他族人,包括褚沛生母褚老夫人在内,整个宗族子孙四百零六人齐齐被绑上城楼惨遭屠戮。因为褚信死扛着不肯妥协,宪宗恼羞成怒,命人给他最受宠的的幺儿喂了毒送到他面前,想要以解药做威胁逼他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