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部长们一再挽留,杨金远在市委组织部写了两部党员电教专题片解说词后,还是回到了他当过临时工并被破格转为国家干部的市政协办公室。
我接到他回去后特地打过来的电话,并不感到特别的意外。因为在他进组织部时,我就觉得他文笔虽然不错,却写不得正而八经“党味”文章,就如要通俗歌手改唱美声唱法一样。
不过,当一位颇有成就和资格的剧作家为儿子的毕业分配弄得狼狈不堪的时候,杨金远确确实实地感叹了一回:文学算个屁,还是当官好!而在组织部里能够闭住臭嘴收敛笑容老老实实埋头苦干早出晚归加班加点,那么两三年干事转副科副科转正科正科转副处……是像当年鲁迅先生为马寅初先生总结的经济学要义一样天经地义的。
然而,杨金远还是回去了!“归去来兮”,回到他的文学世界中去……在滚滚红尘中,文学追求者的身影是孤独的。没有特别韧的神经线,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回去之后,他特地选了两句颇有自我安慰色彩的句子,请书法家余一石写成条幅,裱褙得漂漂亮亮挂在家里,以坚定自己的选择。
四年前我刚进报社时杨金远在当校对。当时报社校对工中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写了厚厚一本书等待当作家的黄玉石,一个便是已经当了作家正在写文章的杨金远。我才知作家之路原来有两条,就像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孵鸡这个古老的难题一样任你选择。
那时我们报社编辑中除了一位美工外清一色的大学生或半大学生,而杨金远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一到编辑部便大讲特讲着著作权未必属于他的“有文凭未必有水平,有水平未必要文凭”的真理。因而,这个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会员兼临时工就陷入了被批驳、被围剿的困难境地;我自认文凭不大、水平不低而相应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因此被“四面受敌”的杨金远视为朋友,并不冷不热地保存下来,这才有了本文的题目。
“丑人爱照镜”这句俗语,揭示的是人类爱自己这种本能。杨金远描述别人,极爱使用“个性”一词,并视为最高的评价,他自认极有“个性”。他的自信从逻辑上证实了一则传闻:杨的妻子是位清秀苗条、满面春风,任凭丈夫雷鸣电闪却依旧风和日丽的国有企业会计。十年前正当杨得意扬扬带着她在秀屿港兜风观海景时,一位女大学生惊讶地问他的妻子:“你长得这么漂亮找谁不好,偏偏找了个临时工?”就像《正大综艺》里的抢答一样,杨金远大言不惭地说:“不要说她一个会计,就是你们女大学生,哪里去找我这样标准的丈夫?”
自信,使杨金远的作品从淡淡的忧郁中透出一股轻松幽默流畅的潇洒之气。那一年,他连续创作了几个短篇和两个中篇《大杂院》、《十九岁的人生》,后者通过一对失学的男女青年冒险到江苏走私鳗鱼,历尽千辛万险,终于生意成功的故事框架,表现作者对社会、人生和人性的深刻体验与思索,素材富有新鲜感,其主题也冲到了当代小说的敏感范畴。稿子一次又一次飞向全国,收回了一连串不见得只是安慰性的赞扬,却没有一家刊物敢发出来。
无可奈何,正像战场上以成败论英雄一样,作家的水平似乎也只能以发表出来的作品来评价。杨金远只好以他的《大杂院》获《福建文学》佳作奖并拍成又因色彩太灰不知何时放映的电视剧来自我安慰了。
去年回政协后,他便一门心思写起以“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张奇为素材的电视剧,并感叹有三年没有正正经经写东西了,因而格外地卖劲,常常半夜灵感来了爬起来再写,而又没有周总理工作到东方红的干劲,害得他妻子跟着他受寒受凉,要是妻子脾气不那么温柔,他非被踹到床底不可。
我带着不以为然的心情读他的电视剧本《义务兵》,原以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以他那油腔滑调还能写什么“杰出青年”!但,我竟一夜读完了剧本的上中下三集,猛然记起他当过兵,上海吴淞口兵舰上六年的酷暑骄阳、风霜雨雪、惊涛骇浪所磨砺出的外表虽然被玩世不恭的神态冲得几乎无踪无影,但那青春、那热血所积淀、所升华的东西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老和消逝。
杨金远对所拍的《义务兵》满怀信心,我为他祝福。
199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