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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交织中的善与恶

吃完晚饭后周可心坚持要把吴越送到北海后门的13路汽车站,她觉得自己和吴越还没有聊够,今天有这么个机会,正好利用路上的时间再好好聊聊。

不远处的荷花市场显得灯火阑珊,林林总总的咖啡屋、酒吧、餐饮店的花花绿绿的灯光照映在岸边刚刚化冻的水面上,透出一派太平盛世和歌舞升平的气氛与景象。

两个人沿着水边的护栏慢慢往车站方向走去。

吴越轻声问道:“可心,该找男朋友了吧?”

沉吟了一会儿周可心也轻声地答道:“是该找了,可是心里有个牵挂。”

“怎么回事?”吴越一时没听明白。

“是我妈妈,”周可心说,“爸爸去世以后她心情一直不顺畅,在学校的时候倒是有一两个男老师对我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他们人也都不错,可都是当地人,这就意味着以后万一成家的话我大概只能选择留下来,那我妈这边怎么办?她从小就生活在北京,我和她透露过这个话茬,我这才知道让她离开北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两个人缓缓地走着,冬末春初的风中已经有了一丝暖意。

“别总讲我的事,你呢?你比我还大一岁呢!”周可心抬头看着吴越。

吴越望着远处的灯光轻声说道:“我和你差不多,也是心里有个牵挂。”

周可心用询问的目光瞅着她。

“我妈不在了,是1979年自卫反击战那年走的。她和我爸都是军医,那时候我才两三岁,他们把我寄养在姥姥家然后一块上的前线,其实我妈完全可以不去,可是她放不下我爸,硬是打了几份报告才被批准,那时候的人哪,心地非常单纯,尤其是部队的人。”

“后来呢?”周可心显然对这段有关军人的话题极感兴趣。

“有一次上级让野战医院去接伤员,我妈和野战医院的两个护士由七八个战士护送,带着急救药品和担架就走了。回来的时候遭遇了敌人的特工队,我妈让其余的人抬着伤员快走,她在后边断后,别看我妈是个女的,可枪却打得特别准,放倒了他们两个人后那帮家伙急了,我妈在趟过一条不深的小河的时候,到底还是被子弹击中了,后来听说身上被穿了好几个洞,都是苏制AK47打的。”

吴越的语调出奇地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久远的事情,她接着说:“这事大家一直瞒着我爸,后来看实在瞒不住了,才由野战医院院长出面告诉他说,林医生牺牲了。”

“我爸当时就傻了,上级让两个战士日夜守护着他,唯恐他干出不理智的事来。几天以后侦察连抓回一个敌人特工队的队员,因为这家伙负了伤,所以也被放在了野战医院治疗,我爸爸知道消息后非要去看看这家伙,那两个战士紧紧跟在他左右,他走到病床前一言不发,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那家伙,那家伙好像明白了什么,把头使劲低了下去。我爸走到一片椰树林里双膝跪倒大哭了一场,后来听我爸的战友说,他那次哭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周围的人都跟着掉了泪。”

周可心觉得自己的泪水快要淌下来了,她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

“这么多年了,我爸一直在墙上挂着那张他和我妈在战地医院的合影,他老说他的这颗心已经随着我妈走了一半,谁要是一跟他提让他再成个家的事他就不爱听,你说,我这个当女儿的能怎么样?我又能怎么办?把他放家里一个人嫁出去?那怎么可能呢?”

“那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周可心问。

“那又怎么样?顶多将来混成个老姑娘,再说咱们国家人口这么多,这不还给国家节省一个人口吗?”

“不是说人多,热情高。好办事吗?”周可心拉长声音调侃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引起周围几个路人的张望。

“可心,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吧。”

“你过去是个军人,虽然不是正规野战军,但毕竟隶属军人系列,你说,现在的军人作战的时候还能像过去那么不怕死吗?”

周可心像吃了一惊似的抬起头,愣愣地看了前方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不是觉得贪图享乐、追求物质利益的思潮和风气也侵入了部队当中?这个我不避讳,以前部队的人思想单纯、质朴,现在变化太多了。你这个问题别人也问过我,因为他们担忧一个军事团体如果沾染了社会上腐化、堕落的恶习,在战事出现的时候会不会导致大规模的逃兵、厌战现象。我当时的回答是:中华民族是一个很特殊的民族,她可能无力承载过多的纸醉金迷和歌舞升平,这些东西绝对会毁掉她,但是一旦遇到危机和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她的民众和军队就会空前凝聚起来,你想想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吴越说:“你不愧当过老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行,我赞成你的观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会想起当一个警察呢?干些别的工作不好吗?比如再到学校当一个老师?”

周可心笑了:“我知道很多人对警察有看法,你大概也有,行了,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当初我在武警指挥学院刚接到调令的时候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不过我想让你先听一个故事,听完你也许就能从另一个层面明白一些事情了。”

吴越凝神静气地听着。

“这个人要是活着的话,今年也就是30出头。那时候他刚结婚不久,正赶上组建特警队,这个人生性直率,跆拳道也挺厉害,当时他就报了名,时间不长就成了队里的一名骨干。”

路边街灯下有两个青年男女正在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一辆小轿车恰好路过这里,司机按了好几下喇叭,两个人才不太情愿地闪到了一旁,那司机伸出头来嘟嘟囔囔地说道:“有毛病啊?你们两个!有的是背静的地方不去,偏偏往路中间站?这年头没人稀罕看这个,你以为是头二十年哪,老百姓瞅见个小猫小狗发情也觉着新鲜,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你们家长怎么教育的!”

那位司机纯正的京味京腔令几个路过的行人忍俊不禁,吴越也忍不住笑了。

周可心拍了一下吴越的肩膀说:“后海一带尽是这个,光天化日之下男男女女乱啃一气,我都见怪不怪了,我接着给你讲啊。”

“他干上了特警以后,家庭矛盾就凸显出来了,特警总要外出办案,有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甚至还长,时间一长,他妻子就渐渐心生怨言,说你这么舍命工作,每月要是能挣个万八千的也算值得,就这么点工资我嫁给你图的是什么啊?后来他妻子怀了孕,这牢骚和抱怨就更多了,他受不了这种无休无止的精神折磨,有时候就选择逃避,下班后干脆就住在队里不回家,可这样一来矛盾就更深了。孩子生下来以后,他们的夫妻关系勉强维持了半年,他妻子扔下一句话,我走了啊,从此就见不着人了,后来才知道她去了美国,和一个美籍华人同居在一起了。”

“他们的孩子呢?”吴越有些着急地问道。

“孩子是个女孩,他特别疼爱,可是这一下让他犯了难,一个大男人,又干的是不大归家的工作……”

“那他父母不能替他照顾吗?”

“他父母早就去世了,他上边只有一个姐姐,幸亏她姐姐是个通情达理也疼爱弟弟的人,就这么着女儿就在她姐姐家长到三岁,那孩子从开口讲话就管他姐姐叫妈妈。”

一阵微风从远处吹了过来,虽然风势不大,但吴越依然感觉自己打了个寒颤。

周可心声音有些发颤,她慢慢地接着说道:“他原来是很活跃的一个人,自打这事以后,人就变得有些发闷,那个跑到美国去的女人心也真够狠,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不来一个,他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喝酒,烟也比以前抽得凶了,大家都知道他心里烦,想劝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瞅着人慢慢地熬瘦了。”

一旁的吴越听得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几乎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除了案子,他心里唯一挂念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他把女儿的相片压在办公桌玻璃板底下,没事儿的时候就想瞅瞅。”

周可心吁出一口气说:“后来那一天终于来了,你看过葛优和徐帆主演的《大撒把》吧?就和其中的情节一模一样。有一天一个律师来找他,请他在一份离婚协议上签字,原来那女人又要结婚了,所以必须经过这道程序,他愣了两分钟二话没说就签了字。离完婚后他往国外去了两三封信,希望那女人也负担起抚养孩子的有关费用,可信发出去都如石沉大海,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同事们都为他打抱不平,有人还出主意让他往美国移民局写信控告那女人不尽抚养义务,让他质问美国人为什么让这么个连亲生女儿都不管的人在美国长住下来?”

“他写信了吗?”

“没有,”周可心说,“他早就心灰意冷了,只怪自己瞎了眼。由于长期抑郁,再加上超负荷工作,后来他身体终于垮了,当他被同事们扶到医院做完检查后,才知道已经病入膏肓,医生回天无术了。”

吴越黯然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故事还没有完,他去世以后,和他前妻结婚的那个美籍华人知道了他女儿的事,主动回到国内要求收养她,后来手续办妥了把孩子领到了美国,这大概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在天之灵的一种安慰,让他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临分手的时候吴越问道:“可心,你刚才讲的事都是真的吗?”

周可心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真的,下次我把他和同事们合影的照片给你看吧。”

按照队里的安排,本来应该在上午审讯徐虎,周可心提议说,人类的情感高峰是在晚上,所以建议对徐虎的审讯放在晚上进行。

季枫笑了笑同意了。

章大为对网上贩枪事件的追查有了重大突破,几番努力下来,其中一位嫌犯的落脚点初步被锁定在昌平城关清秀园,经队里研究,李同和另一位队员小赵与昌平警方共同组成监视小组,24小时布控,因事关重大,原定和季枫、周可心一起去看守所审讯徐虎的章大为只能留在队里继续监视网上贩枪的动向。

他多少有些遗憾。

徐虎为什么甘愿冒着被抓的危险给周丹留下了自己在北京的住址?干他们这行的人,信奉的是绝不轻信别人的原则,他连吴天桂都不百分之百地相信,更何况是一个女人。是爱情的力量吗?还是他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宁愿使自己跌入深渊?或者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章大为觉得这是个谜,他一直想亲口问一问徐虎这样做的理由,这个以贩毒为业,能够打伤三个刑警的惯犯居然在内心还藏着一丝柔肠,按常理讲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有人在敲门,是周可心,她使用的那台电脑被病毒侵扰,现在正在杀毒,她手头有几个急件要发出去,因此只好到机房来借一台电脑用用。

“怎么样了?章哥。”周可心边打开电脑边问道。

章大为知道她指的是贩枪案,便说:“昌平那个嫌疑人已基本锁定,就是他那个上家太狡诈,看见陌生的QQ号轻易不上钩,估计是个行家里手,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听说你晚上去不了看守所了?”

“这块儿离不开,不知道鱼什么时候上钩,所以这鱼竿总得拿着。”章大为令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和徐虎这样的案犯面对面打交道觉得有点儿意思?”周可心一边问一边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见章大为没讲话,周可心又说:“没关系,到时候我打出一份儿审讯记录给你,谁让我是你徒弟呢!”

“我也是想问问他和周丹之间的事儿,这两个人真令人百思不解,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案犯。”章大为把电脑断开,摸出一支“双叶”香烟。

打火机就在周可心眼前的桌子上放着,她帮章大为把烟点着,端详了他几秒种后轻声说:“这几天没睡好觉吧?眼眶下边儿都显出来了。”

章大为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说:“你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怕烟了,墙角的柜子里有一个电风扇,把它打开让风朝我这边吹不就得了。”

周可心忙上前阻拦说:“我没那么娇气,我妈说春天吹风扇是要落下病的,快关了吧!”

电风扇已经被章大为打开,一股风“呼”地从叶片中冲了出来,卷起了周可心的长发,那发梢猛地抽了章大为眼睛一下,他捂住眼睛“哎呀”了一声。

周可心慌了,忙用手分开章大为的手掌说:“没事儿吧,都怪我今天早上犯懒,没把头发扎起来,来,让我看看,不碍事吧?”

章大为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左眼微微有些发红,周可心忽然发现两个人正在四目相对,而且是如此近的距离,连彼此呼出的气息都能感觉得到,脸不由红了起来。

章大为也有几分尴尬,他解嘲似的说:“我看这分明是老天爷今天不许我抽烟,算了,掐了吧。”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周可心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嫂子那边怎么样了?”

“咳,顺其自然呗,人间的事儿谁说得准?”章大为的回答含含糊糊,显然是不想深说。

“丢丢呢,它还好吧?”

“还成,我妈隔几天就去看看它,本来我妈是要把丢丢领回家去,我没同意。”

“为什么,老人家给你抱回去不是更好吗?”

“那哪儿行啊,它总是一伴儿啊,再说这么长时间我们之间也有感情了啊!”

说完这句话后章大为无意中抬头瞧了周可心一眼,却见周可心也正在注视着自己,他们不由下意识都把目光避开了对方。

两个人都沉默着。

周可心把打印完的文件收拾好,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然后声音低低地说:“章哥,我想劝你一句话,就是别太苦了自己。我记得西方一位哲人说过:那怕你善待了全世界的生灵,但唯独没有善待自己,那么你也是有罪的,因为你仍然虐待了一个生命,而这个生命就是你本人。”

周可心拿起文件,看了依然不作声的章大为一眼,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章大为透过玻璃注视着渐渐走远的周可心,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季枫和周可心到市局看守所的时候,那些在押人员刚刚开完晚饭,提审员老莫和两个人握手寒暄了几句,安排他们在提审室外边的屋子休息,就去里边提人。

周可心趁着这个机会问季枫:“大哥,我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我哪儿记得住!”季枫笑着说。

“就是上次咱们在辽阳春吃饭,我问你章大为敢用狙击步枪去瞄准案犯,又怎么能去救一只小动物?前者显示的是人们常说的铁石心肠,后者却是对弱小者的怜悯,这不是一对矛盾体吗?”

季枫上下扫了她几眼问道:“又想起什么来了?上午见着大为啦?”

周可心脸有点儿红,忙说:“见着了,我总觉得他现在情绪有些压抑,不过这和我提的问题是两码事儿啊。”

季枫正色道:“这个问题往表面上说,是一个人的性格问题,往深层次说,实际上是个社会问题。”

周可心用期待的目光等着季枫的下文。

“一个人对弱者如果有怜悯之心,那他对那些恃强凌弱的人必然有痛恨之心,为什么呢?”季枫像在自问自答,“因为这些弱者都是那些所谓的强者造成的,比如你刚提到的小猫丢丢被人扔到雪地里的事,相比小猫来说,那人是个强者,他可以决定小猫的命运,也不会考虑小猫的生死,这就是所谓的强者法则,而吴天桂劫持那个小女孩,也是因为他比女孩强大,女孩根本无力反抗,但是这种法则违反人类公义,你知道我听见女孩在屋里哑着嗓子哭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能猜出来吧?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受折磨的女孩和那只快冻死的小猫在大为心目中应该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拿枪的手才不会哆嗦,我想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一句话,恃强凌弱是人类所不容的,你说是不是?”

“那从社会学的角度讲又怎么解释强者和弱者呢?”周可心把身体稍微挪了一下位置后追问。

“小周你得给我课时费了啊,你这是在长知识哪!”季枫调侃道。

“好,闲下来我请客,行吗?”

“小周你知道吗,你提的这个问题,是当今社会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一个详尽的解答,我也很困惑,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范畴的问题了。但是,强者应当保护弱者,这是文明社会最起码的基础,否则这个社会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大哥,你是在回避?”

“没有,我没必要回避。你看咱们队里,扒拉脑袋算一下,基本都是本科毕业,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咱们这些人接受的都是当代文明社会的思想文化体系,咱们的思维都是以理性为主,但是你提的这个问题确实不是几句话就能讲透了的。对了,你刚才提到大为,你平时得多关心关心他,他现在过得挺郁闷的,不过要把握好分寸和尺度啊!”

周可心表情怪怪地瞧了他一眼说:“大哥,怎么说一半就拐弯儿了?什么意思啊?”

隔壁审讯室又带进一个在押的犯罪嫌疑人,他路过门口时斜眼朝里望了一望,那目光中带着一缕野性。

季枫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犯罪嫌疑人,喟然一声说道:“过去讲阶级斗争,人与人之间相互撕咬,现在不讲了,明白过来了,现在人类社会是善与恶之间的较量,曹铁有一天说过一句话,他说类似网络杀害少女的案子备不住以后还会出现,当时我心里就一激灵,曹铁这人有个特点,就是有时候好像随口讲出来的话不知道怎么着到时候还就真发生了,所以上次他这么一说,弄得我们好几个人心里还怪紧张的。”

老莫又打来个电话,说已经把徐虎提出号房了,让他们有个准备。

季枫和周可心走到屋外等着老莫和徐虎。

远处天际的夕阳正在慢慢沉下去,天边的云朵被染成了橘红色,云朵被空中的风吹着,不断变换着形状,它们一会儿融在一处,一会又被风撕扯着各自散去,显得诡诡秘秘的。

周可心凝神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天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觉得人生真的如同那些天边的浮云。

她有些多愁善感地联想到了自己。

老莫已经押着徐虎从远处慢慢走过来。

也许是看守所为防止提审时出现意外,再加上徐虎会武功,又是重犯,周可心看见徐虎脚上还戴了一副分量很轻的脚镣子。这是看守所的规矩。

季枫望着花白头发的老莫对周可心说:“老莫有个外号,叫‘福尔莫’,就是大家觉得他办案有头脑,点子多,像大侦探福尔摩斯,有人就把后边的两个字去掉加上了个‘莫’字,慢慢地这福尔莫的名声就传开了。现在他快退了,可很多难办的案子还得交给他审,没办法,也够他累的。”

徐虎由于戴着镣子,所以走得并不快,福尔莫在他后边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跟着。提审时犯罪嫌疑人在前,办案人员在后,这是规矩。

徐虎理了一个小平头,显得人挺利索,后边是花白头发的福尔莫。夕阳的余光洒在两个人身上,如果不是徐虎脚上的那副镣子,周可心觉得此时的情景倒是有些像法国米勒笔下的油画。

可眼下的徐虎已经是一名国家的要犯了。

周可心又瞥了一眼那天边遥不可及的浮云。

走到他们身边的福尔莫把季枫拉到一旁轻声交代说:“有两个问题要讲一下,一个是魏公庄18号楼1902号的那个温州籍的原住户与本案无关,是他先租的房子,徐虎又多给了他500块钱从他手里租了过来,所以租赁协议上还是那个人的名字,这是徐虎搞的障眼法,这小子也够精的,差点把咱们绕进去了。第二,就是这几天徐虎承认了吴天桂交代出的有关他的问题,承认得挺利落的,可再往下问就不开口了,说吴天桂交代的我都承认,他有老婆孩子,我不怪他,要让我往出抬别人,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说,谁都上有老,下有小,谁出了事都得妻离子散。咳,这小子,看样子他是铁了心,准备一死了之,没办法,他有他的想法儿。可惜了,他要是走正道儿,也许是块好料。这事儿我也犯难,咱们又不能搞逼供信,不过就按他现在这些事儿,毙他几回差不多都够了,一会儿你们再跟他好好儿聊聊,记住,这小子吃软不吃硬,顺毛驴儿。”

福尔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儿,钱昆和吴天桂已经从分局转过来了,都放在我这儿了,钱昆已经结案了,估计能弄个判三缓三。吴天桂本来够呛能躲过一死,由于有立功表现,现在看起来死不了了,可究竟是死缓还是无期我心里也没谱,不过死缓和无期也都差不多,都得熬个二十来年才能出来。死罪可免,活罪难捱,就是苦了吴天桂他媳妇了,前几天来过一次,死活要见他,让我给劝回去了,挺实在的一个人,当时哭得死去活来的。行了,我不多说了,人交给你们了,到时候可得全须全尾地交给我啊!”

瘦瘦的福尔莫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走了。

审讯室被一道铁栅栏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审讯人员的位置,另一半是犯罪嫌疑人。这样的格局安排有两个用意,一是防止在审问中案犯情绪失控有伤害审讯人员的可能;二是也可以避免审讯人员变相体罚或者殴打案犯。这两种现象过去都曾出现过,挡在二者之间的铁栅栏可以省去很多扯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坐到椅子上的徐虎显然认出了季枫,他若有若无地向季枫点了点头,然后便把眼皮垂了下去。

周可心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到审问桌的抽屉里,她知道开始的时候这东西未必能派上用场,徐虎是个极特殊的案犯,他不是吴天桂,更不是钱昆,他身上存留着让人百思不解的谜一样的东西。

他如何从一个身手不凡的散打运动员变成了贩卖毒品的魔鬼?

在明知道吴天桂为了自己的家小极有可能“出卖”他的情况下,他为何仍然冒死去探望周丹?

他为什么冒着被抓的危险给周丹留下了自己在北京的住址?他为什么没有遵奉“谁也不能信任”的信条?真的是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还是有事非去不可?

他为什么毫不反抗,束手就擒?

周可心用有些探究和疑惑的眼神轻轻地打量着坐在眼前的徐虎。

徐虎有些憔悴,但精神却并不委靡,虽然穿着毛衣,但由于那毛衣略显瘦小,所以仍能感觉到被毛衣包裹着的那些隆起的肌肉。

季枫还能从他嘴里套出别的案子和别的案犯吗?周可心觉得自己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怎么样,徐虎,看守所现在条件还行吗?”季枫似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周可心明白,一场心灵和心理的交锋与沟通开始了,这就像网络中搜索东西一样,关键词很重要,她知道季枫在这方面是个老手。

“晚饭吃的什么?”见徐虎有些沉吟,季枫又追了一句。

“米饭,炒胡萝卜,还有一碗米汤。”徐虎搭腔了。

“吃得饱吗?没让周丹寄点钱过来,改善改善伙食?”

“都到这份儿上了,戴罪之人,哪能再折腾她!”

“怕周丹不给你寄钱?”季枫把笑脸收了起来。

徐虎没有回答,屋内一时沉寂下来了。

离徐虎两米多远的墙角有一只小蜘蛛,正忙碌地织着小小的网,全然不理会它身边发生的事情。

徐虎无奈地盯着小蜘蛛和那张网。

“到看守所有多长时间了?”季枫换了个话题。

“十来天了。”徐虎把目光收了回来。

“真够快的,你抽烟吗?”季枫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示意道。

“谢谢,不抽。”

“戒了?”

“不是,我从来就不抽。”

周可心扫了一眼季枫手上的香烟,听说有些贩毒的人从来不接别人递过来的烟,怕别人给自己下套儿。

季枫自己点燃了一支。

“问题交代得怎么样了?”他问徐虎。

“该讲的都讲了。”徐虎脸上毫无表情。

“那就是说还有不该讲的?”季枫笑笑问道。

徐虎默不做声,只是低着头凝视着那只小蜘蛛。

季枫用胳膊肘轻轻拱了周可心一下,她明白他是想让自己说上几句,因为据犯罪心理学分析,有些心理素质较强的案犯可以和男性提审员捉迷藏、“掉腰子”,但在女性面前却往往收敛一些,这是长期积累的经验。

“到邯郸抓你的时候我也在场,是我和周丹一直在接触的,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而且谈的也不全是案子,当时周丹哭得和泪人一样,你不想听听她都说了什么吗?”

周可心京味京腔,徐虎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对面这位虽不俊俏但却面容清爽的女子。

他微微闭上眼睛,摇摇头说:“不用听了,我能猜出她都跟你讲了什么。”

“你能猜得出来?”周可心将了他一军。

徐虎环视了一下审问室,然后说:“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除了让我揭发别人,剩下问什么都成。”

看来真如福尔莫说的,徐虎已经铁了心以命抵罪。

周可心觉得心里有些惋惜,从邯郸回京的时候她答应周丹尽一切努力规劝徐虎效仿吴天桂,多交代一些警方还不掌握的问题,以便换回一线生机,但现在看来希望渺茫。

“那好,咱们就不谈和案子有关的事,咱们聊点儿别的?”季枫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向徐虎伸过去。

徐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那支烟接了过来。

“你从现场突围逃跑以后,是不是觉得对不起吴天桂?”季枫问道。

“是,我对不住他。”

“想过和他们一块儿跑吗?”

“有过这个念头,后来一想根本不可能。”

“所以你就把他们丢下一个人跑了?”周可心插上一句,“是不是觉得自己随时都有被抓的可能,想再去看一眼周丹?”

“……”徐虎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子没有讲话,方才还有些冷漠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显得有些柔和。

“吴天桂抬了你,你不恨他吗?”季枫问。

“不恨,要不是为了他老婆,他不会抬我。”

“可是周丹把你的地址交给了我们,你也不恨她吗?”

徐虎吸了一口烟,他被烟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在周丹那儿只待了20分钟,临走时候还把地址给了她?这可是干你们这行最忌讳的。”季枫又问。

“我一进回车巷就觉得有危险,在出租车里坐着的时候我往四周高处观望了一下,发现好像有一个东西闪了一下,我想大半夜的不会有谁家开窗户,肯定是红外望远镜。”徐虎想了一想回答道。

季枫和周可心对视了一下。

徐虎接着说:“我本想见周丹一面就赶紧走,没想到还是逗留了二十分钟,我本来也没想把地址给她,可是临时变了主意。”

“为什么?”季枫和周可心几乎同时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和周丹之间的这份感情,在体工队的时候我们就在一块儿,她是田径队,我是散打队,本来她成绩不错,有发展潜力,可就是因为不愿意拍马屁,早早就被刷下来了,为她这事我心里也一直犯堵,精力有时候也不集中,结果一次比赛的时候手腕子还骨折了。”

屋里静悄悄的,由于密封得很好,外边的杂音一点儿也听不见,只有徐虎用力吸烟时,烟草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天色已经暗了,周可心起身把电灯打开,她发现徐虎眼睛里似乎有两粒泪珠。

徐虎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刚才说了,本来我根本不想把地址给她,您说得对,这是我们干这行的大忌,可是我一看见她我就傻了,几个月没见,她就明显老了,白头发都有了,我抱着她大哭一场的心思都有。她是个实在人,又好面子,禁不住内心这么受折磨。我看得出来,她已经怀疑我在外边干的不是好事儿了,要不干吗这么东躲西藏的?再有,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无论我遇到了什么事儿,就算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官家砍了头,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再把他抚养成人。我曾经答应她让她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她成了这样,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一天不到案,周丹就一天不得安生,警察就老得找她,报应啊,所以我临走时赌了一把,给她留下了我的地址。我是想,你们早晚得来,如果她什么也不说,那我就多活些日子,如果她把地址给了你们,那就说明老天爷该罚我了。”

“你信老天能惩恶扬善吗,徐虎?”季枫问。

“也信,也不信。”

“为什么?”

“现在做恶的人太多了。”

“包括你吗?”季枫笑笑问道。

徐虎面红耳赤,他似乎无言以对。

“知道周丹为什么把你的地址交出来吗?”周可心问他。

徐虎直愣愣地瞧着她。

“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瞒你,周丹见着了一个吸毒的年轻女孩,我们在场的人,包括周丹全都看呆了,挺好的一个人,犯起了毒瘾就像鬼一样,你想周丹能受得了吗?她心里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最后才把地址给了我们!”

徐虎傻了,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迸现出来,脸也慢慢胀得通红。他的嘴张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周可心微微侧过头瞥了季枫一眼,季枫那眼神和那天抓捕徐虎时截然不同,她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眼神,总之那眼神很复杂。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其实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谋个好职业。也完全可以获得人们的尊重。”季枫语带惋惜。

沉寂了几秒钟后,徐虎突然嘶哑着嗓子吼道:“谋个好职业?让人尊重?你们说得轻巧,我何尝不想?这几年我和周丹下了多少力气你们知道吗?我凭本事去当武术教练,愣是让一个不如我的人给顶替了,当个白领,我文化水平又不够,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有的事太让人气愤,我那时候和周丹什么没干过,我们处处遭人白眼,遭人鄙视,就这样,一个月下来也就两三千块钱,这还算是多的,可有的人,每年的年薪就五六千万,这他妈两年下来就是一个亿万富翁,五六千万!他们怎么花?带棺材里也花不完哪,这不和明抢一样吗?都是纳税人,我和周丹做买卖一个月还得交几百块钱税钱,他们这帮人的年薪里边就有我们的血汗钱!有他们这样做人的吗?他们还是中国人吗?我贩毒,是缺德,是犯法,可这帮人比我们更缺德,老天爷罚我,我认命,可是我知道疼周丹,我没包过二奶、三奶,为了周丹我愿意去死,按你们的话讲,我们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是刚才我说的那些人,在我眼里他们连罪犯都不如,活活就是一群畜牲,要是让我在地狱里陪他们下油锅,我情愿陪他们一千次一万次……”

徐虎戴着手铐的双手重重地捶在自己的腿上,眼泪也慢慢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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