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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魏公庄A区18号

中午时,留在队里备勤的李同接到了李醇打过来的电话。

“想好了没有,同子?”李醇上来就问。

“想好什么了?”李同被他问愣住了。

“上我这儿来当副总啊,怎么忘了?”

李同不禁哑然失笑:“当时你那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你还真往心里去了?”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别人?嫌我这儿门槛太低,是不是?”李醇似乎有些不快。

“不是不是,那天你跟我提这事儿,我也不是没想,我们这儿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抱歉啊老哥。”李同赶紧解释。

“那,现在能给我个说法吗?”

李同沉吟了一下,“是这样,老哥,”他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你看得起我,也信任我,俗话说朋友不共事,共事不朋友,本来挺好的关系,一涉及到利益问题就容易有矛盾甚至闹翻脸,这是其一。”

李醇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他好像并不赞同这种观点。

“其二,你那儿条件是不错,人气也足,要说经商还真是块好地方,我看出来了,去的客人净是什么达官显贵,红男绿女之流,文化人也不少,当然,有没有贪腐分子和黑道儿上的人物我就不知道了。”李同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

李醇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接着往下讲!”他说。

“这要是前两年,我肯定愿意来,可在特警队这几年,经的事儿多了,案子见得也多了,心态慢慢也就变了。”

“你小子,学会拐弯儿讲话了,好,我洗耳恭听吧,我知道你这大头儿在后头哪。”

“我有一表哥,原先特爱吹牛侃大山,后来跟别人做买卖去了西藏,过了几年以后,人慢慢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乱侃了,做事也踏实了,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我问他,他跟我说,他现在就想简简单单生活,别的什么也不愿意想了,再问他,他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我现在心里想的东西其实和他差不多,就是想自自然然地活着,远离那些灯红酒绿和功名利禄的玩意儿。”

李醇有些意外,“受刺激了?”他低声问李同。

“谈不上受刺激,只不过生生死死的场面见得多了,这就迫使你不得不多想。”

“同子,能跟我好好儿聊聊吗?现在客人不多,我有时间。”

“其实也没什么,现在不是流传这么几句话吗?说是一个人这辈子,钱不能赚尽,便宜不能占尽,聪明不能使尽,坏事不能干尽,否则一定会遭天罚。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信,有人说它是迷信,我心里清楚,讲这话的人要不就是大脑进水,糊涂车子一个,要不就是心里有鬼,昧着良心说话。现在这个社会,老百姓谁也不是傻子,一蒙就蒙过去,这几句话,太符合辩证法了,要是大家都照这个标准做人,那这个社会一定会清静得多。”

李醇静静地在电话那边听着,一言不发。

“老哥,你别以为我是在跟你侃大山,我不是傻子,我会算账,我要是当了你的副总,就得全身心投入进去,可是那天我也看见了,你那儿的客人,有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是不是?要是跟这些人打交道,大概我就先得把我的良心拴在裤腰带上,老哥,你就够累心的了,何苦再把我拉下水哪?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这么讲,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动静。

“行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勉强你了,”李醇终于说话了,“不过我这儿还有些消息要告诉你。就是上次你看见的那个红姐,原来也在‘云上人间’夜总会待过,只不过待的时间不长就走了,现在具体干什么不大清楚。她和黎海玲这些人不是一路子,说白了吧,就是她瞧不起‘京城四大名妓’这些人,她认为这些女人只懂得卖肉,身无一技之长,只是有钱男人们的玩物,钱挣得再多,也是个下等货。”

“那她有什么远大抱负?想嫁给克林顿?成为第二个希拉里?当上国务卿?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远水解不了近渴,那倒不至于,不过她在私下讲过,挣有钱男人的钱,没本事的女人是在床上,有本事的女人是在资金的转移上。”

“洗钱?”李同愣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

“对了。咱哥儿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李醇拍了一下桌子。

“这种女人,真他妈要比徐虎这样的人难整十倍!绝对是红颜祸水呀老哥!”

“徐虎是谁?”李醇不解地问道。

“毒贩,过去是散打运动员,打败过泰拳高手蓬猜,后来没走正道,可惜呀,那人也是条汉子。”

“他现在在哪儿呢?”

“去向不明。”因为有纪律,李同没把话说太明白,虽然他清楚季枫他们正在邯郸抓捕徐虎。

“行了,来客人了,咱们改日再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红姐’要是真这么贪心,那她早晚要栽在钱上。”

“何以见得?”李同问道。

“没别的,人不能太贪了,贪多了就会有报应,你说是不是?”

“还有哪?”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上哪儿有白占便宜的事儿?”李醇说罢便匆匆挂了电话。

看完了周可心展示给自己的那些图片,周丹一下子变得痴呆了,她像一尊石佛,呆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言不发。

周可心万万没有想到徐虎的事会对周丹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她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着几乎魂魄尽失的周丹的背影。

季枫发来短信,让周可心到他这儿来一趟,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在两个女人接触时,其他人尽量不干扰。

听到房门被轻轻关上,周丹抬头看着墙上她和徐虎几年前的合影,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由于墙体并不厚,那哭声清晰地钻进了季枫他们的耳朵里。

章大为一边开窗散烟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墙那边一眼。

“据我看,周丹这一哭,一是为自己,二是为徐虎。”季枫插上一句。

“为什么?”周可心一时没有弄明白。

“你想啊,咱们这次从北京来抓徐虎,周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这就等于告诉她,徐虎犯的案子不是小事儿,她肚子里怀着徐虎的孩子,这以后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日子?她能不哭吗?”季枫颇有些感慨。

周可心接话说:“她可以把孩子做掉啊,毕竟才两个月,来得及啊!”

季枫瞧了她一眼:“小周啊,这你就不懂了,女人与女人之间差异非常大,像周丹这种女子,她认准了的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别说徐虎现在还没抓住,就算被抓住给枪毙了,周丹也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她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讲她。”

“怪不得人们总说女人是感情动物呢!”周可心叹息着。

章大为反驳说:“其实这话也不全对。当一个女人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理智放在第二位的时候,我倒觉得她们的选择没什么不对。”

“那你倒是说说。”周可心极感兴趣地问。

“男人要是找太理智的女人当老婆,那就得把男人累死,行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谈,先听大哥把话说完。”章大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我接着说,周丹为徐虎落泪,不是因为同情徐虎的犯罪,这不可能,因为她是个疾恶如仇的人。她哭,是因为她觉得徐虎不应该走这一步,在她心目里,徐虎还是那个在体工队时头脑单纯涉世不深的徐虎,如今事情来了个天翻地覆,周丹没有当场神经失常就算万幸。”季枫说完后微微摇了摇头。

周可心忽然轻轻喊了一声:“我有个建议,能不能请一位正在犯毒瘾的吸毒者来这里,让周丹亲眼看见他们犯瘾时的痛苦,从而促使她提供一些有关徐虎的资料?”

季枫抬头看看她说:“刚才我跟大为就在琢磨这事儿,不是不可以,就怕对周丹刺激太大了。另外还必须经过当地公安机关同意,否则咱们去戒毒所借人,肯定连半个人都借不出来。事已至此,也只能出此下策,时间咱们拖不起了。这样吧,我马上给钱局打个电话,让他帮忙通融一下。”

钱局到底是个山东汉子,马上就痛快地答应了,但他担心戒毒所里不知道有没有正在犯毒瘾的戒毒人员,如果没有,他再想办法联系拘留所和看守所。

“现在讲人权,哪怕是在监狱服刑的人员,人家不愿意去的话也不能强迫,这事必须征得对方同意。另外,对方如果同意来周丹家,这可是应该给人家记上一笔的,这属于帮了咱们的忙,按道理还得谢谢人家呢。”钱局说罢匆匆地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钱局回了信儿,说拘留所里正好有一位要犯毒瘾的吸毒人员,是个20岁出头的女子,因为吸食冰毒被行政拘留15天,钱局说她当时正处于那种哈欠连天,浑身无力的状态,但神智却还清醒,听说要协助警方做工作,她略加思索便答应了。

30分钟以后钱局和两个女警把人送来了,因为考虑到对吸毒者隐私的保护,三个人穿的都是便服。

虽然精神上已经有所准备,但周可心第一眼看到那位女子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经过一路颠簸这个女子的毒瘾已经开始发作,她浑身抽搐,四肢不停地扭动,两只手还不断地在身上抓来抓去,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周可心觉得自己被眼前的景象强烈地震撼了,这个从椅子上滚落到地下的面容清秀的女子似乎已经变成一只人形的动物,毫无羞耻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哀鸣,又像是在哭泣,她爬到每个人脚下伸手乞求,脸上沾满了泪水和鼻涕。

周可心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她知道这个女子是在毒魔的驱使下向四周的人索要毒品,在这种非常状态下,她几乎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自己的良心和身体。

几个男人不忍再看,都相继从屋里退了出去。

周可心咬着嘴唇看了一眼旁边的周丹。

周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什么都不用说了,徐虎他们这种人做的正是使人变成牲畜的勾当。

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悲鸣,接着捂住脸跑了出去。

拿到周丹交出的徐虎在京落脚点地址后,季枫一行人便急急赶回北京。

周可心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周丹交给自己的那张纸,纸上的字虽然有些歪斜,但仍能看出字体透着褪不去的娟秀,纸上写着的一行字是:北京海淀区魏公庄A区18号楼1902号。

为了这个地址,周可心觉得自己几乎耗干了心机和心血,她不由感慨万端。

他们三个人商量好了,轮流开车,换班休息。这是他们平时办案的一种习惯。由于下了大雪,从北京到邯郸一共需要七个多小时的路程,平均下来每个人可以在路上休息四个小时左右,这样便可以利用赶路的时间恢复一下体力。

为了照顾周可心,季枫让她先到后排休息,等轮到她开车时自然会叫她,章大为告诉她后备箱还有两件棉大衣,让她挑一件干净的盖在身上,因为怕路上开车犯困,暖风不敢开太高,所以身上不盖上点东西很容易着凉感冒。

章大为把暖风开到最低档,周可心果真觉得身上有一丝凉意,她把大衣盖在身上,那大衣有点沉,还有点淡淡的烟草味,她仔细用鼻子嗅了嗅,她自小鼻子就灵,母亲老开玩笑说她上辈子是个小狗托生的,闻什么都是一门儿灵。

她觉得这件大衣应该是章大为穿的,因为他烟瘾不大,所以平日抽的都是劲儿小的香烟,而且大多数是那种两块钱一盒的“双叶”牌,这种烟的烟味清淡,不呛人,周可心很容易把它和其他香烟区别开。

周可心已有些困意,她被大衣上那股淡淡的烟味儿包围着,忽然生出一丝隐隐约约的愁绪,她觉得女人天生是要被人呵护的,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父亲走时母亲脸上那种失魂落魄的表情。

女人这一生真的离不开男人的关切和呵护吗?

她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周丹看着自己时脸上的那种绝望和悲伤。

周丹在亲手交给自己那张写着徐虎藏身地点的纸条时,她的心是不是也已经死了?

“大哥,我有个疑问,弄得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周可心向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的季枫问道。

季枫侧过半张脸,表示自己在听。

“徐虎这次在回车巷只待了短短20多分钟,这说明他已有警觉,但是他却给周丹留下了他在北京的藏身地址,他难道不怕周丹以后揭发他吗?干他们这行的永远都不会相信其他人,这是他们的思维习惯,他完全可以像过去那样,不把自己任何信息透露给周丹,徐虎这次是怎么想的?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季枫没直接回答,他问章大为:“大为,你是她师父,你能明白徐虎为什么这么做吗?”

章大为回答说:“这世界上最不可琢磨的就是人,这事确实有悖常理,但是徐虎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也琢磨不透,也许只有抓到徐虎以后,他才会亲口告诉咱们吧。行了,小周,别想这件事儿了,它一定有它的道理。我给你放点儿音乐,是刀郎的,现在满大街都放他的歌,不过我倒挺喜欢听,他的歌有那么一种味道,听一会儿你就能睡着了。”

章大为把音响调得很低,但在暮色中,歌词依然能够听得很清楚:远方的人你来自哪里?你可曾听说过阿瓦尔古丽?她带着我的心穿越了戈壁,多年以前丢失在那遥远的伊犁,多年以前丢失在那遥远的伊犁……

季枫和章大为一直没有叫醒周丹,等她睁开眼睛时,车已经到了北京。

魏公庄A区18号楼早已被严密监控起来。

按上级的指示和布置,对徐虎的抓捕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手段。

据居委会和当地派出所介绍,1902号的租房者是一位温州人,在租房协议上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显示此人49周岁,面相肥胖,显然不是徐虎,这就表明,租房者和实际居住者不是同一个人。

据同楼层的住户反映,自从这套单元被主人出租后,大家就几乎没有见到过这个人,有时偶然能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但由于屋内一直静悄悄的,再加上大家平日里都比较忙,因此人们都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些,再说这几年外省市来北京工作、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一栋普通的居民楼住上十几户甚至几十户外来人员是极正常的现象。

开电梯的女工也介绍说,她已经为这栋塔楼服务了好几年了,对于1902号的租房户一直没有什么印象。

难道住在1902号的这个人一直就不乘电梯?而是宁肯一步一步地走上19层?

各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沿循的是一条非正常轨迹,也许只有在非正常轨迹中他才能生存下去。

另据1902号旁边的1901号住户反映,昨天夜里听到隔壁的防盗门轻轻响了一下,还有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一切便归于沉寂。

季枫和另外几个队员在1902号周围进行了悄无声息的勘查。

室外的电表显示,转盘还在缓缓地转动,这种转动的速度表明屋内有几种电器可能正在被使用:一是冰箱;二是电视;三是照明设备,如电灯等,因为这几种电器一般耗电都比较低,所以转盘转得很缓慢,而且转动的速度也会比较接近,但借此来判定屋内有人,还为时尚早,因为电视、电灯虽然都是在有人的状态下才能被使用,但冰箱按常规却是24小时都在运行状态中。因此只有在转盘出现忽快忽慢的变化时,才表明屋内可能有人。借转盘转动的变化来判断是否有人虽然是一种可行的办法,但还需要时间和耐心,对于抓捕者来说,谁也不希望时间拖得太长久,因为这对于体力、精力甚至财力、物力都是一种消耗。

季枫让李同和冯禹拿来了生命搜索仪和电子听音器。

这两种设备都是特警部门最先从国外引进的,是在搜索案犯过程中最先进的仪器,后来被扩大了应用范围,如搜救自然灾害中的失踪人员,矿山及井下事故的救援等等,它们问世以后不仅作为刑事侦查中的专用工具,而且还成为了拯救人类生命的使者。

一直拿着录像设备的周可心紧张地盯着季枫手中的生命搜索仪,显示屏上几组数字不断变化,但她看不懂,便用询问的目光瞧着季枫。

“屋里有人,应该是在门厅。”季枫压低声音告诉她。

章大为也悄悄凑了过来,“大哥,电子听音器显示屋里有音乐声,有人!”

周可心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绷紧了,由于紧张,她感到嗓子有些发痒,想咳嗽,但环视了四周几眼后又强忍住了。

屋内有人,也许就是那个几次从险境之中逃逸的徐虎,他居然在踏踏实实地听音乐!他手里有没有枪?有没有其他武器?他是一个人吗?攻击即将开始,屋里的人会不会拼死一搏,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脑子里不知怎么闪现出20世纪70年代警方在追捕国际知名的大,委内瑞拉人卡洛斯时,付出两死一伤代价而且仍然放跑了卡洛斯的镜头。

天渐渐暗了下来,由于没有任何声响,楼里的声控灯一直没亮,看着影影绰绰闪动的人影,周可心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一群经验老道的猎人在准备围捕一只凶悍的猛兽。

除了留下两个带枪的便衣特警在楼梯守侯外,其余的人都撤到了顶层研究下一步攻击方案。

10分钟后,方案获得上级批准:第一,从大门正面攻击的人员均着防弹衣,戴头盔,配长短枪支;第二,由于1902的房门是用那种防盗门和内门合为一体的材质做成的,因此不采用切割的方法,而使用破门专用的“破门锤”,而且要一次破门成功;第三,两名全副武装的攻击手从顶层“直壁行走”,下到1902号的两个窗口外侧,待“破门锤”撞开房门的一瞬间,攻击手同时从外面破窗攻入屋内,时间差不能超过两秒钟;第四,要抓活口,因此如遇对方激烈反抗非动用武器不可的情况,也应以击伤为目的。

20分钟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顶层的攻击手和19层的攻击手已准备就绪,周可心也穿上了防弹衣,戴上了头盔,那防弹衣有些沉,压得她心里沉甸甸的,由于紧张,她拿着摄像机的手有些颤抖,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几分钟后应该出现枪声大作,警匪殊死搏杀的场面,那后果是什么?真的会血肉横飞吗?她不敢往下想了,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身上溅满了斑斑血迹。

她第一次感到了生与死之间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几乎是一捅就破。

黑暗中有人打开了狼眼手电,两个身高体壮的队员抬着100多公斤重的破门锤,静悄悄地摆好了架式准备破门。

周可心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季枫打了个手势,同时向耳麦中低低地喊了一声,两个队员悠起破门锤狠命向门锁的位置撞去,屋内屋外同时发出几声巨响,从半空中破窗而入的两个攻击手和门外的特警几乎同时冲进了屋里。

冲进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屋内写字桌上的音响正放着一首曲子。

写字桌对面的长沙发上端坐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

周可心惊讶地发现,那首曲子竟然是日本电影《人证》中的《草帽歌》:

“啊妈妈你可记得,

你送给我的那顶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谷。

啊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掉落在那山谷,

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

……”

这个人慢慢扭过脸看着冲进屋里的警察,沉寂了几秒钟后说:“人算不如天算,你们到底来了,我就是徐虎。”

徐虎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向最前面的季枫伸出了双手……

在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审问和笔录后,徐虎被直接送到了市局看守所。

李同和章大为一左一右地把徐虎夹在了中间,为了以防万一,除了手铐,还给他戴上了一副脚镣子。

徐虎显得并不十分紧张,他看了看戴在身上的手铐和脚镣,抬头问两个特警:“干吗还给我戴脚镣?我又不会跑?”

章大为有些半开玩笑地说:“看过三国演义吗?吕布在白门楼被曹操抓住,因为身上被绑得太紧,求曹操给自己松一松,曹操回了一句话:缚虎,不得不紧。他把吕布看成是一只老虎,所以不敢大意,我们也把你看成一只虎,当然要给你加一副脚镣,你就委屈点儿吧,到了看守所就给你卸下来。”

特警队一共三辆汽车押送徐虎,季枫和曹铁、小周三个人坐在最后一辆,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周可心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她不停地摆弄着那架手提数码摄像机,回放刚才那组令所有人百思不解的镜头。

“小周哇,我提个建议啊,听说你文学功底不错,以后像这一类事情可以写下来,你敲字敲得又快,没事的时候就敲几下,以后案子积累得多了,你再来点儿文学加工,完全可以弄成一部小说或者纪实文学呢,等我们老了,跑不动了,退休以后戴着老花镜一边看书一边回忆,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是不是小周?”季枫打破沉寂,突然冒出这么一堆话。

“怎么了大哥,想起什么了?突然感慨起来了?”周可心问道。

季枫点点头说:“你上次问我,徐虎为什么明知有隐患,还给周丹留下自己的地址,而且这次居然没有拒捕,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现在一直琢磨不透。他是为了周丹,还是为了自己?这在目前来讲都是个谜,要想揭开这个谜,可能只有过几天审讯他的时候才能弄明白。但是不管怎么样,徐虎毫不反抗,束手就擒,对于咱们来讲是大大减少了伤亡的机会,所以我们还是要谢谢他,用大为的话说,谁天生都不是魔鬼,我想这话确实有一定道理。”

到了看守所,办完交接手续后,季枫对即将被送进号房的徐虎说:“徐虎,谢谢你配合了抓捕,有什么要求让预审员转告我们。”

徐虎眯缝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然后低头跨进了铁门。

那铁门“轰”地一声被关上了。

“徐虎这回能判几年?”周可心问。

“几年?怕是掉五回脑袋都够了,”季枫瞅着铁门说,“不过这小子是条汉子,下次审他的时候一定好好儿和他聊聊。”

周可心一下子想起了吴天桂用头撞墙的那组镜头。

往看守所送完徐虎,章大为拐回家看了看。

门还没有打开,丢丢就在门里迫不及待地叫开了,章大为一只脚刚迈进屋里,丢丢就欢呼着蹿到他脚下,用毛绒绒的脸在裤腿上蹭过来蹭过去,一边还尽情地呼噜着。

自从在雪地里把丢丢捡回家,它似乎就认准了章大为是自己的主人,每次只要他一回来,丢丢就会用这种小动物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主人割舍不下的那份依恋,章大为也会照例抱起丢丢,用脸在它毛绒绒的身上和头顶上蹭上一会儿,它才会慢慢安静下来。

章大为觉得丢丢这次有些反常,他抱着半天还不肯从自己身上跳下来的丢丢,一边用纸巾轻轻擦去它眼角积存的眼屎,一边在它耳边说:“丢丢,又一个人在家关了好几天?妈妈呢?也好几天没回来了?”

屋角放着的那一大盆“伟嘉”猫粮已经下去了一大层,水盆里的水也剩下了一半儿,章大为轻轻把丢丢放到地上,它习惯地跳到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再从上面蹦到屋里最高的衣柜顶上,然后用圆圆的眼睛看着章大为和屋里的一切。

这屋里的摆设一看就是新婚不久的,因为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但屋里却显得冷冷清清,桌面和椅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灰土。

章大为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桌子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条儿:“大为,我到外地办案去了,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再说每次有任务通电话的时候大家心里都好像有些不愉快,所以我想还不如留个条子好。”

章大为拿着纸条儿坐到椅子上仔细看起来。

这次又要去两个省,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丢丢的猫粮和水我看都够,所以也没有再给它添,再说妈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上次她又给丢丢买了一袋猫砂,你想着还妈20块钱,她退休金不多,别老让她往咱们身上搭钱。

大为,干咱们刑警和特警的,不像别的警种,咱们平常接触的都是案犯,落不着什么实惠。上次有一个案犯的家属,是个20来岁的女孩儿,指着我们几个人的鼻子说:‘你们警察有几个守规矩的?别看平常穿着制服人五人六儿的,可背地里尽干什么事儿?你们以为我们老百姓不和道,抓坏人?谁是坏人还说不定呢!’当时我们几个人全愣了,没一个回嘴的,因为确实有人穿的是警察的衣服,可干的不是警察的事儿。那女孩最后说着说着哭了,她说:‘我哥不就偷了人家两万块钱的东西吗?听说还要判他个五六年,那有的贪官贪污了上百万,才判了个七八年,你们有能耐把他们抓起来枪毙,干吗专拣我们这些软柿子捏?’

中午吃盒饭的时候我怎么也吃不下去,后来我眼泪掉了下来,一块儿的大孙劝我,让我别往心里去,说咱们行得正,立得直,不怕别人说你,可是那女孩儿的话太刺激人了,我能不掉眼泪吗?还有人说,当警察的也就是北京警察还算规矩,外地边远地区的警察根本不讲什么法,想怎么来怎么来。这些话有一半儿大概是真的,他们这么做,穿警察衣服不干警察的事儿,伤害的可是一大批踏踏实实干事儿的警察啊!我不怕那些案犯,怕的就是这些人,我拿他们没办法啊!

大为,我也想着能不能调走,找一个好工作,就像你们队里阎伟他媳妇一样,愣是辞了工作,在家相夫教子。可我想了好长时间,我不能走这一步,我憋了一口气,我想让别人看看,我这个警察对得起这身制服。还有,干刑警特警的,你要是没什么特硬的路子,到时候岁数大了,给你发到派出所去,也和那些分来的小青年一块拎个包儿下管片儿,说实在的,我不甘心,我没什么路子,所以我想自己干出点样儿来,做出点成绩来,让所有人都看看,为了这些,我才续了本科,想让自己多积累些知识,要说有私心,这些想法也许就算是吧,因为我还是个俗人,脱不了一般人的俗套。

大为,结婚好几个月了,我们分离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不知多了多少倍?都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是,假如把我们这个家比作月亮,那这个月亮几乎总是缺的,有的诗人说,月圆时固然美,可月缺时那弯弯的形状更令人叹赏。诗人说的是诗意,我们需要的却是踏踏实实的感情生活,要是把月亮生生掰成两半儿,那滋味能好受吗?

大为,这些事,都像石头一样在你我心头压着,我觉得我对不起你,我想过,要改变这种状况,除非调到一个不外出办案的部门,可是我没有这个路子,要不就是调离公安口儿。可是我又不甘心。我的性格也许会酿成让我们难以下咽的苦酒。这些日子我们闹过别扭,甚至吵过嘴,可是我知道我们彼此都深爱着对方,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老天爷的错,我们命里该有这么一步。

前几天我妈给送来几斤她手包的饺子,羊肉胡萝卜的,说是今年倒春寒,拿过来让你补补,我吃了几个,剩下的都在冷冻室放着呢,想着回来自己煮着吃,另外我还买了二斤馒头和几个半成品的荤菜,放锅里一炒就好。

“你以后外出办案注意身体,柜子里有一副护膝,也是我给你买的,能用就用吧。”

下面的落款是晓梅。

章大为读着纸条儿,眼圈有些发红,他慢慢拧开了新买的飞利浦音响的旋钮,里面传出人们熟悉的《友谊地久天长》,那是他们结婚那天放的曲子。

不知什么时候,丢丢悄悄爬上了章大为的膝盖,偎在他怀里打起了呼噜。

他抚摸着丢丢陷入了沉思。

吴越给周可心打来电话,问她母亲服用中药后效果怎么样了,吴越说这种药服了以后一般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有反应,所以特地打电话来问一问。

“是吴大夫啊,我还要去谢谢你呢。”自从开始服药以来,母亲腰酸的症状确有减轻,看着母亲身体状况有了改善,做女儿的心里自然也轻松了不少。

“吴大夫,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饭?”周可心说道。

听到周可心的邀请,吴越在电话那边笑了,这年头,没有人在乎一顿饭,哪怕是山珍海味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现在的请客吃饭大多是一种形式和借口,重要的是借着吃饭来进行社会交际,也就是说,现在一提“吃饭”,人们就会心知肚明,饭桌上恐怕又会有什么事情求人或者被人求,要说起来,这大概在当今世界上也是一种“中国特色”,不过她们两个人的这顿饭应该是个例外。

“好,不过主随客便,我点地方行吗?”

吴越选择的是后海南沿紧靠“酒吧一条街”的一座南方风味的古色古香的小饭馆。

“我爸是四川人,一直忘不了南方的饭菜,隔一段时间我就陪他来解馋。这小饭馆别看地方不大,可是有个好厨师,炒出来的菜味道特正,这还是去年春天我爸无意当中发现的呢。再说我们家住在阜成门外,坐13路汽车到北海后门,穿过荷花市场就到了。”吴越带着熟门熟路的表情说。

周可心望着吴越笑而不语。

吴越有些摸不到路数,问道:“怎么?我脸上沾了东西了?”

周可心笑着回答:“不是,是你把我领到我们家门来了!”

望着吴越诧异的表情,周可心一下子大笑起来,她指着北岸说:“吴大夫,我们家就住在广化寺旁边,从五三年搬过来就没动地方。”

吴越也大笑起来,两个女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那笑声可以大一些,甚至可以放肆一些,没有人会指责她们,尤其是周可心,这些日子尽和案犯打交道,难得有机会这样放声大笑一回。

一个圆圆脸鼓额头的女服务员拿上菜谱,用几乎原汁原味的四川话请两个人点菜。

周可心瞧着小服务员笑笑说:“吴大夫,你相信人世间有缘分吗?”

吴越的表情又有点诧异,她也扭脸看了看那个笑模笑样的小服务员,然后问道:“我当然相信,这世间的事皆是由缘而生,怎么,又有什么问题了?周警官?”

“你看,我在CD连上学带工作共待了七年,你的籍贯是四川,我们算是半个老乡了。今天又让我认识了离我们家只有一水之隔的这个川味小饭馆,你说这还不是缘分?”

吴越点点头说:“真是缘分!说实话,那天你和伯母一进诊室,我就觉得你有些面熟。虽然我知道咱们根本不可能认识,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熟人和故知的感觉,要不我也不会那么主动地告诉你那位王老太太能治肾病的事,你知道有一次我好心好意告诉了一个患者,结果人家用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半天,还以为我是医托呢,临走扔下了句话:我相信科学。然后推开门就走了。结果气得我午饭也没吃。来,咱们用这筒露露代酒,干个杯,不过我想先提个建议。”

周可心看着吴越,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第一,咱们以后互相别这么客气,什么吴大夫,周警官,这种称呼以后一律免了,你就叫我吴越好了。”

周可心接话说:“那好哇,那你就叫我可心,我父母和同学、同事都这么叫我,我听着顺耳。”

“好,可心,我说第二个建议,既然大家有缘,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个好朋友?”

周可心问:“是无话不谈,彼此心里互相惦记的朋友吗?”

吴越回答:“是,可是如今这个世上这种朋友太少了。”

周可心把“露露”举得高高地说:“我愿意我们做这样的朋友,没有杂念和私欲的朋友,来,把露露干了!”

由于天气还没有转暖,所以这一带酒吧的客人还不是很多,即使有,也因为怕冷都待在屋里,只有北岸正对着这家川菜馆的酒吧为了招徕客人,在屋外的庭院里摆上了几张桌子,几个年轻的乐手靠着桌子正轻声吹着萨克斯,那曲调在初春的风中显得飘飘悠悠的,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在乐声中周可心的眼神显得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可心,想男朋友了?”吴越笑问。

“男朋友还在娘肚子里呢!”周可心淡淡一笑:“我是在想,我小时候常和我爸在后海、什刹海周围转,那时候什么娱乐都没有,只有这池海水和岸边的杨柳才带给人们一些生气。可谁能想到,斗转星移的,这些所谓西方最流行的娱乐居然在这儿生了根,而且吸引得外国人也老往这儿跑,这要是在二十年前简直就不敢想象,连做梦都不敢想,照这个道理推论下去,人类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改变呢?!”

吴越看着周可心的脸说:“可心,我觉出来了,你其实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你怎么会到特警队工作呢,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个整日里打打杀杀、专门和重大罪犯打交道的地方,你和那些特警们在一块,心理能承受吗?”

周可心答道:“没办法,这也是个缘分,不过来到特警队这些天,我心里真的有很多不同以往的感受,以后我再待的时间长一些,我想肯定能给你讲很多让你忘不了的故事呢!不过现在不成,我还算是个门外汉,没资格评论。”

河对岸的乐手们吹起了《茉莉花》,那首熟悉的曲子从即将融化的冰面上慢慢飘过来,饭馆里几个吃饭的人都支起了耳朵。

几个老外说笑着进了饭馆,当他们看见周可心和吴越时,几个人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其中的一个还开玩笑地吹了声口哨。随着店门被推开,《茉莉花》的乐声也钻进了屋里,不过这次在萨克斯的吹奏声中多了一个歌手的嗓音,他正用沙哑的嗓音大声唱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吴越看着周可心叮嘱说:“可心,那你可别忘了,下次见面的时候给我讲讲特警队的事,记住了啊,把手伸出来,咱们拉勾上吊!”

对岸的那歌手的情绪激动起来,《茉莉花》中似乎又融进了一缕野性,还有他对生活的一种渴望与无奈。

天黑透了,岸边酒吧的灯都亮了。

不知怎么的,周可心脑子里竟浮出了周丹和徐虎的影子。

临桌那几个年轻的老外似乎也受到了对岸歌手的感染,他们望着窗外放声唱起了《茉莉花》,不过那歌声却显得有些洋腔洋调,让人禁不住想乐。

周可心和吴越互相对视着,心照不宣地偷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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