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仅仅17天的旅行,走了13个城市、23家客户,结识了56位农机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或者是科长、副科长、业务主办。我们风尘仆仆、胜利凯旋,都十分自信地认为我们是内燃机厂最可爱的人!唐科长见了我们马上通知全科开会。刘南北准备做全面汇报,我数着手里厚厚的一摞客户名片,准备做补充发言。开会的人都到齐了,黑压压的,办公室里挤满了,几位仓库的保管员和装运工站在走廊里,刘南北和我像将要上台唱主角的演员一样,心情振奋,激动无比。我们要向大家宣布这17天的旅行发现的新大陆:小型柴油机市场潜力很大,滑坡是表面现象,关键是要投入人力去开发,去主动地接触客户。我和刘南北准备向唐科长、向赵厂长请缨,外省市场我们俩包了,你就放心大胆地让我们经年累月南征北战、纵横全国吧!
唐科长抱着个酒瓶子,一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指头,“好了,好了。”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酒,“开会了,开会了。我首先表扬外省组的小侯,侯科长!——这次跟我去深圳,收了3万元货款回来,为咱们内燃机厂立了一大功。”
小侯脸红红的,有些坐立不安。唐科长横扫了一眼我和刘南北,又喝了一口酒:“刘南北、邰勇夫这次出差一去就二三十天……”
我纠正:“17天。”
唐科长说:“就是二三十天,有你说话的时候!”他一连着又灌了几口酒,抹了下嘴巴,打了个嗝,接着说:“刘南北和邰勇夫这次一去二三十天,差旅费用了2000多元。”
我纠正:“差旅费我们两个人1160元。”
唐科长把酒瓶子往办公桌上一顿:“我说了,有你说话的时候,——差旅费用了两三千元,就拿回来了一个代销10台柴油机的合同。”
刘南北若无其事、虔诚无比地听着。我抢着补充道:“还有走访了23家客户,其中5家有希望近期订货,6家要进一步加强联系……”
唐科长瞪圆了眼珠:“现在是我说还是你说!”唐科长狠狠地一拍桌子:“现在让你们俩当着全科人的面,坦白交代这二三十天是干什么去了!是旅游去了,还是做生意去啦?你刘南北是走到哪,玩到哪,跳到哪,舞跳得倒是不赖,工作干得怎么样?你可是刚来内燃机厂啊!”
刘南北始终不做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忍不住了,“呼”地跳了起来,气得直抖,声音发颤:“你你你唐科长——你让我莫明其妙,你是开科务会还是在开批斗会。”
唐科长冷冷地笑了,喝了几口酒,“我就是要你邰勇夫坦白交代,你们二三十天,花着公家的钱,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我理直气壮:“走访外省客户,推销万马牌柴油机,是你唐科长同意我们才去的。”
“你把合同拿来,你推销了几台?你说呀!我这里要的人是干实事的,不要夸夸其谈的。”
刘南北仍不做声,似乎与他毫不相干。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发了这样大的火,冲上去,一把揪住唐科长的衬衣领口说:“走,我们去找厂长,找书记,找工会主席讲理去。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说着用力一拽,我没料到我还真有力量,竟然像拎小鸡一样把唐科长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唐科长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举起酒瓶子就朝我砸了过来。我一低头,那酒瓶子紧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去,“咣”的一声砸到墙壁上,又“哗啦”一声落了满地的碎玻璃片和酒水。唐科长的手背划出了几滴血珠。刘南北这时才站起来,拉开我,把我推到隔壁,说:“想不到你在客户面前能说会道,回厂里来却这样沉不住气。”我仍火冒三丈,说:“姓唐的凭他是科长,就可以随便整人啊?不干到头了,没见过这种鸟科长,赶上‘文化大革命’开批斗会了!”
那边唐科长像宰猪一样号叫,捂着划破了一点儿皮的手,特意把沁出来的血珠往白衬衣上蹭,命令下属去找保卫科长,自己又去找厂长、找书记,一桩小事闹得满城风雨,全厂上下都得知刚来不久的邰勇夫跟科长打架!岳父大人也知道了,当着吴春芳的面,把我训了一顿:“在哪你都干不好,重型机械厂干了个遍,又跑海南,在海南你倒干下去呀,还是干不下去,不吸取教训,刚到内燃机厂又跟科长打架!我看你呀,那大学白读了。”
吴春芳那阵正跟我闹别扭,“呸呸”地往地上吐唾沫:“知识分子,知识闷子吧!读书读屁眼里去了。”在场的有大姨子、大舅哥、大舅嫂,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想说:“怎么的?这说明我有本事,你们随便想去哪人家还不要呢!”
我找到赵厂长,把一路上的艰辛做了详细的汇报,还拿出一摞53张名片。赵厂长安慰我:“小邰,都怪我这位厂长没做好工作,他唐科长主要是对我这个厂长有意见,你又是我引进的人才,是局长推荐来的,我把你安插在销售科,你是大学生,是工程师,水平比他高,他肯定有些误会。不过不要紧,你只管干你的,最近厂里要派个人去河北催一笔拖了两年的货款,去了几次了,都没要来。20万,数字不小啊!唐科长提议让你去,你能去试试吗?”我想都没想,只要领导给任务,我就热血沸腾。我说:“行,我去!”
我准备出差的这几天,吴春芳始终没有回来,小诗诗又不在家。我寂寞难耐,看书看不进去,睡觉又睡不着,我开始后悔没能够学会跳舞,如果像刘南北那样也许很快活。这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到市中心的奔龙公园,买了张二元的舞票,走进水上露天舞厅。这里响着激昂的舞曲,彩灯闪烁,年轻的小伙、姑娘们翩翩起舞。我默默地坐着,只能看人家跳,心里痒痒的,我真想请一位漂亮的女士随着那歌、那曲,优美地跳个华尔兹或者是探戈,或者是伦巴,或者是……可惜我一个也不会,只能木讷地坐在那。一对挺漂亮的女士,也许是姐妹俩吧,姐姐带着个小女孩,每次跳完一个曲子,都是微笑地坐到我的旁边,姐妹俩互相谈论着什么,做姐姐的挺伤感,总是哀叹:“我这命也许就这样!”做妹妹的不停地安慰:“以后会好起来的,我替你算过命,真的,姐姐!”舞曲又响起来了,妹妹被一位男士邀去了,姐姐守着那小女孩,小女孩嚷着:“妈妈,我都困了。”姐姐瞥了瞥身旁始终孤独一人的我,似乎是对小女孩,又似乎是提醒我:“快了,再等一会儿就散场了!”我真想跟那女人说几句话,说声“您好!”或者没话找话地恭维几句:“您的舞跳得真好!”或者更冒昧地问:“怎么没有和小孩爸爸一块来呀?”我几次都想这么说,但都没说出口,最后那妹妹来了,挺奇怪地看了看我,拉起姐姐跳着的士高进入舞池。这时候的曲子,节奏特快,声音特响。除了我和身旁坐着的小女孩外,所有的人都歇斯底里地去蹦,去跳,去狂欢。
我问那个呆呆的小女孩:“小朋友,几岁了?”
“8岁。”小女孩露出豁牙齿,小手捂着耳朵。
“爸爸呢?”
“爸爸跟妈妈吵架了。”
“为什么吵架呢?”
“因为爸爸天天玩麻将,还输钱……”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是当老师的。”
……
第二天,我背上行李,灌了一可乐瓶的白开水,又一次踏上了征程。在火车站,刘南北来为我送行说:“邰勇夫,唐科长是有意刁难你,他让你5天就回来。那笔款厂里不知去了多少人要了,都没要回来,5天时间,你能行吗?别上了他的圈套。”
我心里也没底,是啊,能行吗?如果此行又一无所获,那么唐科长肯定又会大做文章,拼命排挤了!不过,这世上任何一件事,你只要去做就有可能实现,你不去做就永远没有实现的可能。凡是别人不敢为的,我还真的愿意去试试。一路上,我都暗自窃喜:这条路,看上去关卡林立,戒备森严,一般的人都会望而却步,偏偏就有那样一个像我一样愣头愣脑的傻瓜蛋,或者叫稀里糊涂的乡巴佬,也许他胆大妄为,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硬着头皮、愣头愣脑地闯过去——偏偏就在那一瞬间,那守关卡的正好在打盹,或者正在交接班,一时疏忽,那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过去了!那里就是一个天堂,就是一千零一夜中那个阿里巴巴发现的藏有金银财富的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