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企业技术人才奇缺,像株洲重型机械厂这样一家几千人的大厂,具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工程技术人员仅5名,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所以,我的“工学士”学位证书,刘总还以为那要读了研究生才能拿到。吴爸爸有个推理:重型机械厂的厂长是中专生,总工程师是解放前的技校生,现在的几位工农兵学员都列为第三梯队(由上级主管部门指定的后备厂长或书记),那么他们的女婿用不了两年至少是个厂长。
我的全部家当是两箱子书和一个被电热毯烧了几个洞的铺盖卷。蒙岳父岳母帮助,跟厂里要了套住房,掏出一笔当时来说为数不少的款子,买了彩电、冰箱、家具,还有一台凤凰牌自行车……我决心在重型机械厂好好干出个样子来!那阵,是我来株洲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无比,那蔚蓝的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湿润温暖的空气,路旁的法国梧桐,市郊农民的庭院、菜田、鱼塘,一簇簇枝叶茂盛的竹林……我新婚燕尔,与娇妻缠绵缱绻,事实证明我少年时代的坏毛病丝毫也没有影响我甜蜜幸福的婚姻生活。其实,我那坏毛病也没啥,现在我完全可以公布于众:就是爱做梦娶媳妇,以及由于做梦娶媳妇引发的一系列莫明其妙既兴奋又紧张然后疲软的情况……我系着吴春芳给买的鲜红领带,穿着件双排扣很合身的灰色西装,每天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耳畔响着厂部广播喇叭播送的雄壮有力震撼人心的“我们工人有力量,嘿,我们工人有力量……”穿梭在上下班的人流中,我的心中充满着阳光!
婚后,我和吴春芳常常为一些小事闹矛盾,比如我带她回去探望爸妈,我坚持走小路,小路近,而且两旁有郊区菜农种植的各种蔬菜,还有自然生长的美人蕉、棕榈树……我喜欢欣赏这些只有在靠近亚热带的地方才能欣赏到的植物,但小路穿过机车段成排的铁路线时,要扛着自行车;吴春芳坚持走大路,大路好走,但要绕个大圈子。两个人都坚持自己选择的路线,互不相让。再比如小两口上菜市场买四季豆之类的蔬菜,我图省时间,往秤盘里大把大把地抓,本来都称好了,钱也付了,吴春芳过来把已经秤好的四季豆往小贩的摊上一扔,骂我是个“宝”,然后一根一根地往秤盘里选,每选一根还要认真地翻过来、翻过去地仔细看,就差没在放大镜下边照了。我们常常因此而欢欢乐乐地手挽着手出去,却一前一后地撅着嘴、鼓着腮回来。春芳怀了诗诗,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原来看别的大肚子女人,哪怕是很熟的同事都觉得很丑陋,唯独发现自己的妻子怀孕反而更娇媚,更楚楚动人了。吴妈妈向我恭喜:“多好呀,就要做爸爸了。”
我出差到山东青岛开会,为怀孕的妻子买了串大葡萄,那时市场经济刚刚开始,在株洲还买不到青岛的大葡萄。正逢三伏天,怕葡萄腐烂,火车上我把它敞开放在茶几上晾着。路过泰安时,同行的伙伴纷纷下车上泰山旅游,我怕葡萄带不到家,没有去。吴春芳看到我从山东带回来的大葡萄,她又惊又喜,洗干净后首先拿了一颗最大的葡萄粒子放到我的嘴上,我咽了口唾沫,把嘴躲到一旁:“你自己吃吧,我在路上拣快要烂的尝过了。”
也许正是因为吃了那串又大又水灵的青岛葡萄的缘故,吴春芳生了个又白又胖8市斤重的大诗诗。女儿生下来“啊啊”的啼哭,我在产房外面听了心都醉了,那声音太好听、太动人了——什么邓丽君、徐小凤、毛阿敏那些红歌星的歌声此时都黯然失色了!第二天,护士从育婴室用小车为年轻的父母们推出一排婴孩,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明显比别的婴孩白胖、饱满的是自己的女儿——诗诗!
吴春芳坐月子,开始在医院,一日三餐大鱼大肉,营养丰富。吴妈妈亲手做,我送。晚上要陪伴到半夜,甚至就坐在妻子床边的一张小椅子上打瞌睡。有位只有老母亲来照顾的产妇,生了孩子之后丈夫连个音讯都没有,看着幸福娇宠的吴春芳,羡慕得偷偷落眼泪。但我费尽心力,并不讨好,一会送来的鸡咸了,一会鱼淡了;一会粥又太烫了,我出去搅和一下,尝了尝,感觉差不多了,喂给吴春芳,吴春芳尝了一口,眼睛一瞪,把盛粥的碗用力一推,溅了我一脸,嚷着说太凉了!小诗诗回到家后夜里总是哭,吴春芳睡不着觉,我就两手托着小诗诗像摇篮那样摇啊摇啊,有时直摇到鸡叫天明,心里只觉得甜,一点都不累……但吴春芳对我仍不放松,给诗诗洗尿布、洗澡,半夜里起来给诗诗把尿,都要我来干。我发了脾气:“这都是女人干的!”
吴春芳说:“男女平等,你还老观念啊,你去看看左邻右舍!”
我住的那层楼都是年轻夫妇,夏天天气炎热,我每次下班回来,一上楼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双明晃晃、耀眼夺目、千姿百态的少妇们的大白腿。我两只眼睛想躲都没处躲,整个楼层的年轻主妇都聚在楼梯口,坐在小板凳上,摇着扇子,乘凉聊天,而她们的丈夫,一个个都在挥汗如雨,有的在洗一家人的衣物,有的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煮饭炒菜……我想:这怎么能算是男女平等呢?生了小孩,女的可以请产假,可以在家休息一到两年,而男的要工作,全家人的荣辱兴衰也都寄托在男人的事业上,而男人们却被应该是女人多做一些的家务所困扰着。
诗诗满两个月的时候,刘总把我叫去:“现在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厂里决定由你去干。”
我的心突突地跳,每当领导分配给我新的工作时,我都这样激动。
“全国30家企业出人出钱与华西交通大学联合更新设计起重机,我们厂是副组长厂,派你去参加设计,并担任联合设计组副组长!怎么样?”刘总和蔼地笑着:“我相信你这位读过研究生的是能够胜任的。”
我惊慌失措:“我……没有读过研究生。”
“工学士嘛!”
“工学士,大学本科毕业就拿得到。”
刘总仍坚持着说:“一样的,你有这个水平!”
我上大学学的是农机,尽管在重型机械厂干了一年半了,先是在车间里做工艺员,然后在总工办做质量管理,对起重机的技术图纸,我还没有认真读过呢。怎么敢去参加全国的起重机联合设计,而且又是去担任联合设计的副组长呢?
但这是一次机会,一次跨入一个新行业、新领域的机会,对新知识强烈的渴望战胜了我的怯懦和不安。我终于镇定了下来,充满感激之情地对刘总说:“谢谢刘总对我的信任!我去。”
刘总很关切地问我:“家能脱得开吗?你爱人刚生了小孩。”
“没事!”再也没我这样义无反顾的了。
吃晚饭时,我像摸中了头等彩券似的,把去华西交通大学参加全国联合设计这样一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告诉吴春芳:“春芳,回去偷瓶酒来!”
春芳嗔怪地说:“我爸都发现了,说酒柜里的酒都让大老鼠给叼走了!”
我脸红了,有些紧张:“是不是啊?”
吴春芳从床底下拉出一整箱“常德大曲”,说:“喝吧,我哥结婚办酒席剩下的全给你拿来了。”
我欢欣无比,倒了一小盅酒,举向吴春芳:“来,为我、为你、为我们的小诗诗庆贺一下——厂里派我去四川峨眉山华西交通大学参加全国起重机联合设计!”吴春芳听了脸色骤变,把饭碗“咣”地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抱起正熟睡着的小诗诗就走。我以为她赌气到娘家去了,便收拾行李。夜深了,我正想去岳父岳母家看看,妈抱着“哇哇”哭的小诗诗由爸爸陪着走进门来。原来吴春芳一气之下把小诗诗送到了爸妈那里放到客厅的沙发上就扭头走了,爸妈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慌慌张张地摸着黑赶来了。我气得浑身直哆嗦。春芳回来见了“哇哇”直哭的小诗诗,接过孩子心疼地流下了眼泪。经爸妈好生劝说,吴春芳终于同意我去参加联合设计了。
走那天,吴春芳抱着小诗诗送我很远,掉着眼泪跟我商量:“小诗诗让我妈带,我陪你一块去玩好不?”
我说:“不行,那能行吗?我是去干事业,哪能带老婆去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