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芸看到那个溺在水中的女人,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往深海中缓缓地沉下去,只见她黑色的长发,像散开的海藻在头上飞舞着,那光景从远处望去,就像水中的泼墨,袅袅地晕染了开来,她耳中彷佛听到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正在不停地怒吼着,她往前想看个仔细,那女人突然睁开了大眼睛瞪着她,她才发现那个溺水的女子—竟然是她自己。
她吓了一大跳,啊!惊醒了过来,冷汗涔涔……
在微暗之中,她看了床头的闹钟一眼,凌晨三点。
隔壁那张床,依旧是空荡荡地,床罩仍然平整地躺着,它一样是寂寞地守了整个晚上了吧?
那个人又不回来了,这已不知道是这几个月以来的第N次不归夜了,刚开始,她还会计算次数,但现在已经麻木了。不过,她并不伤心,有时唐德安回来反而会让她感到十分不自在,甚至只要他一回来,当晚她几乎紧张得睡不着觉,而在第二天将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他们没有争吵过,有时她还会怀疑是不是两个人都没有装上吵架的IC板,所以才不会吵架,不过,不会吵反而让事情变得愈来愈糟,刚开始还有一、二句对话,现在则都省下来了,有时他们也会对视一下,但谁也开不了口,也许彼此都明白,这个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了。
一九九六年何香芸从师大音乐系毕业后,就直接到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Juilliard School)深造,主修钢琴,另外也修教育学分,那是老爸的坚持,他认为以后不玩钢琴,也可以教教书。
一九九九年,她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马上被纽约爱乐聘为首席钢琴师,这消息还上了华文报纸的头条。当年她想回国,但在指导教授梅莉的建议下终于签下了一纸两年的合约,原因这种机会对刚毕业的学生而言,是一项非常难能可贵的殊荣,除了马上跻身于音乐界的名人殿堂,也为自身的音乐生涯写下最亮的一行履历,这对任何爱乐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妳不能说想家,就要马上回家……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爱乐有了这位黑色长发面容姣好的东方女子加入,屡受影评人的青睐与对她琴艺赞誉有加,因此时间到了,他们不准备放人,还想续约。正当香芸在为难的六月下旬的一个清晨。
铃—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香芸在床上翻了个身,随手拿起床头小茶几上的电话。
哈啰!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哈啰!小芸啊,妳醒了没?是妈妈的声音,从太平洋彼岸传了过来。
哦!香芸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妈,现在几点?
我们这边是晚上九点,妳那边应该是早上九点吧,妳还在睡吗?妈妈对台北与纽约的时差倒算得很清楚,这也难怪,她在纽约已有六年了。
嗯,昨晚有个聚会,回来得有点晚……事实上,她是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才回家的。
啊!歹势,对不起,不知道吵到妳没有?妈妈小心地说。
这个妈妈也真宝贝,明明就把人家吵醒了,还问?
没关系,我也该起来了,妈今天早上有什么事吗?她知道妈妈不会没事打电话来的。
哎!妳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人老了就是这么健忘,是这样啦,老爸问妳什么时候回来?他要去接妳。
原来老爸也是一直在帮她数日子的,虽然昨晚崔西还一直劝她继续留下来,她也只能实话实说了。妈,他们还要我继续……香芸还没说完,就被老妈抢白了。
那可不行哟,小芸,妳即使不为老爸老妈想,也该为妳自己想一想,都已经二十七岁了,是二十七,不是十七呀!老妈特别强调一下。
妈,我并没想那么早嫁人呀!香芸抗议着。
妳就是想嫁也没人嫁啊!整天都和一些老外混,快回来妳才有机会啊!女人啊趁现在正值钱,到了三十以后可就没得挑,任人捡了。老妈说得倒也中肯,因为香芸从来就没想要嫁老外。
我才不会任人捡,这是哪一国的话?香芸在心里嘀咕着。
小芸,妳有没有在听?妈妈见她没答腔又问了一句。
有啦!香芸笑了一下。
那就快回来,上次妳老爸那位朋友唐医生,还一直问妳呢?妈妈又说。
妈是要将我嫁给爸的朋友,那不会太老吗?香芸故意和老妈开了个玩笑。
三八,是那位唐医生的儿子啦!也是当医生的哦!
可是,我又不一定要嫁给医生。
嫁医生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当先生娘,医生太太,不但有体面,而且啊!医生这行业,不管景气好不好,人总是会生病的,是很可靠的啊!
那妈妳当初怎么没去当先生娘?
哎呀!妳这孩子别番,硬拗了,反正我们就妳一个女儿,想一想妳离开都已经六年了,再不回来我们都要进棺材了。
妈,妳放心,妳和老爸都会长命百岁的,好吧!我大约还要一个星期打点一下,之后订好机票再告诉妳,这样OK吗?
OK!OK!妳可不能再变卦哦!妈妈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句。
妳放心,哪有人辞职了,又可以随意说再去上班就去上班的!
嗯,那我们就等妳电话啰!BYE-BYE!老妈安心地挂上了电话。
放下电话,香芸望着窗外的哈德逊河岸,这地方她已住了两年,从毕业加入爱乐之后就一直住这儿,她喜欢在下午带着一本书和一杯咖啡,在河滨的长椅上晒晒阳光看看书,也会看看来来往往的过客,而现在她才真正了解到过客的滋味,因为她的根是在太平洋遥远的另一端。
她想了想刚刚与妈的对话,是啊,自己都二十七岁了,那四年前退休的老爸也将近七十岁了,老爸是三十二岁那年娶了小他七岁的老妈,而他是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生下唯一的女儿香芸,那时老妈已经是三十五岁,属于高龄产妇了,老爸不敢冒险,有一个宝贝女儿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从此两夫妇就视香芸为掌上明珠,尽全力给予呵护和栽培,当然香芸也不负父母亲的期望,除了资质不错再加上从小环境单纯,在学习上可说是心无旁骛,要不出类拔萃也很难!
香芸起床之后,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想起了那个梦,不由脱口说出,我才不是那个溺水的女人!
虽然她的婚姻发生了问题,可自己绝不会像那个溺水的女人那般无助。喝完咖啡之后,她才想起今天上午十一点和设计师有约,要去青田街那个房子,青田街那个房子是老爸在十几年前她读大二时买给她的,大一她住校舍,大二必须让给新生,父亲陪她找了几天租屋始终不中意,刚好青田街那个房子的主人想移民,是个三房两厅还很新的房子,双方以一个合理的价钱一拍即合!半个月后,香芸就搬进这栋七楼建筑的电梯大厦成为有产阶级。老爸老妈仍住基隆,他们偶尔才会来陪她一、二天。
后来她到美国,房子也没卖,仍然租给师大的学生,租金收入倒没多少,可是这个房子已从当年的行情,足足增值了两倍以上,实在很惊人。今年暑假之前,她就发现自己的婚姻有问题了,于是向承租的学妹们说就租到暑假,她要收回整理房子,将近二十年的房子,外观还算不错,可内部经过多人住过,的确须要重新装潢了。
她透过熟人介绍与一家设计公司接触,议完价在纸上作业完成后,她今天要去交房子钥匙,为期三个月的工作天,她等于把旧有的格局完全打掉,改为两大房,一个大客厅,一间小书房,卫浴厨房电路管线地板完全换过,如此就是一个全新的房子了,当然花费也很可观。
香芸有一个习惯,出门之前一定要淋浴,这习惯是到美国之后才养成的,淋浴其实很方便,花不了几分钟,最麻烦的是洗头,因为香芸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洗完头光要烘干就要费不少工夫。唐德安以前就曾笑过她,如果遇到她洗头,要等她上床可能都会等到睡着了。
香芸出门还有另一个习惯,就是一定要简单上妆,起码也要擦上口红,这是妈妈从她大学时代就一直耳提面命的规矩,妈妈的理由是—女孩子如果不让化妆来约束自己,就不像是个淑女。
因为妈妈不但是美女也是淑女,妈妈还有另一个忠告是,美女如果不是淑女,这个美女就没有价值了。久而久之,出门淡妆也就成为她的习惯了。
当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时,突然发现抽屉内的瓶瓶罐罐显得相当凌乱,她有点讶异于自己的怠慢,平时她都会收拾得很整齐,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禁问道:何香芸,妳到底怎么了?
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而言,香芸一点也不老,由于没有生过孩子,虽然已经结婚七年了,依然有一股灵气,香芸个子不高将近一六○公分,虽然有四十七公斤重,给人的感觉还是很苗条,同时也不会有瘦的印象,因为骨架细反而显得丰腴,小脸,天生白皙肌肤,长发披肩,远看就像个大学生,近看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份成熟的韵味。
当她把凌乱的抽屉整理好之后,看起来可舒服多了,突然间她有个顿悟:是啊!她才三十五岁,她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就这般过下去,她也应该把它好好整理一下,让自己未来的日子不再凌乱无章啊!
那天与设计师见面又讨论了一些细节,下午她又到处逛了一下,晚上回到板桥的家已经八点多了,想不到一打开门,客厅的灯却亮着而唐德安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回来了。唐德安平静地说了句,也没问她去哪?
她嗯了一声,算是代表回答,转身要进卧室,却被叫住了。
茱莉,等等!唐德安叫了她的英文名字。
有事吗?她回过头来问。
嗯!唐德安有点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下子,才又说:茱莉,妳可以坐一下吗?有事和妳商量!
什么事?她依言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茶几与三人座的沙发。
嗯,是这样的,我想我们分开好了。唐德安低着头说。
虽不意外,但香芸仍然故意回了一句,我们不是早已分开了吗?你不是早就不回家了吗?
是!是!对方头好像更低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离婚吧!
她早就想到离婚,可这两个字被对方一提出来,内心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问这一句,她自己也不明白,是一种本能反应吧?
这……唐德安好像想不到她会这么问,他们之间已经有一年多没上床了,照说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了啊!
香芸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兴起了一股恶作剧的念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我做错了,是我对不起妳!唐德安抬起头来看着她,语带诚恳。
真没劲,马上认错。这样她就无法玩下去了。
唐德安见她不说话,就又继续说道:是……因为……小玲怀孕了,已经五个月大了,所以我……我……
不得不和她结婚了。香芸面无表情地帮他说完。
小玲,就是唐德安整型外科的第一助手方郁玲,北医毕业的,人长得也甜美,尤其是她的胸部相当丰满,难道说男人都喜欢大胸脯的女人吗?香芸的乳房不大如碗形大小,不过她对自己的乳房却一点也不自卑,相反地她十分有自信,她认为大小适中,即使平躺下来,依然紧实挺立质感绝佳。但她同时也同意丰乳肥臀将不会退流行,说穿了这种时尚,只不过是男人企图满足自身的偷窥欲与意淫的目的罢了。
茱莉,我并没要妳马上答应,但我希望妳能好好考虑一下!
戴维(唐德安的英文名字)。我是可以马上回答你的,OK!就这么办!香芸说着站了起来。
茱莉!唐德安想不到香芸会这么痛快,不禁叫了一声,也站了起来。
没事的,如果三个人每天都不快乐,那么先解决两个人的不快乐,这也是一大进步啊!香芸洒脱地笑了笑。
茱莉!
再来,你就叫你的律师通知我签字吧!
那妳有什么条件呢?唐德安小心地问。
条件?如果有条件我就会让自己过得更不快乐了,我才不会那么傻!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也是叫你律师通知我就可以了。不过,我还要三个月的时间才会搬出去,这点你可以忍耐吧?
可以,不过妳不搬也行,我可以去租房子,将房子留给妳。唐德安十分好心地说道。
不必了,继续住在这里,对我来说会是一种惩罚,你就饶了我吧!香芸又笑了笑。
茱莉,Sorry!
香芸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谢谢你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和我说那么多话,快回去陪她吧,开车小心,我要休息了。说完就转身走进卧室,身后传来唐德安在客厅哭泣的声音,她倚在房门后,咬着嘴唇,眼泪也是很不争气地,一直流个不停……
许久,许久,她才听到大门被扣上的声音,她知道他走了。
可她又马上意识到,他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哇!这才让自己硬撑住的情绪释放出来,痛哭失声,那晚她不知哭了多久,才和衣睡着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醒了过来,昨天哭累了竟然睡得一夜好眠,现在感觉很好,胸口也不像昔日老是闷闷地,离婚是不是可以治疗这些呢?香芸知道昨天之所以会哭,并不是为唐德安或为自己而哭,怎么说呢?那哭泣应该是刚好处在离婚时空的一种自然产物吧!或是为他们两人过去的那段岁月的一种告别方式呢!
说起她与唐德安的认识到结婚,好像也十分戏剧化。
她是在二○○一年七月离开美国返台的飞机上认识他的,从纽约上飞机之后,飞机还没起飞,她就睡着了,连续几天下来的饯别会,让过惯安逸生活的她感到相当吃力,所以一上飞机她就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不知经过多久,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姐,小姐!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到身边多了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在叫她。
怎么了?
我们要下飞机,到过境休息室,停留一个半钟头再走!
这是哪里?
安克拉治啊!
哦!
于是,他就帮她提了手提行李,下了飞机走到过境休息室。坐下之后,她打量着他,问道:你也是回台北的吗?
是啊!我是三天前来纽约开会的!妳呢?一百七十多公分,中等身材戴了一副细框眼镜的他回答。
我是回去嫁人的。说完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想到老妈的话,也可以拿来和陌生人当话题,她觉得相当有趣。
不过,对方听了彷佛吓了一跳,哪有人那么直接的?
我是David(戴维)。妳呢?
Julie(茱莉)!
就这样算是互相介绍完毕了。
你是做什么的,要去纽约开会?香芸问道。
我是北医的副教授,是来参加一个医学会议的,妳呢?
哦,原来是当老师的,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就已当上了副教授。
我啊!在纽约流浪了五、六年,现在要回去了。
那妳是在……
我在爱乐工作。
妳是说,是在著名的爱乐交响乐团吗?戴维一脸惊讶的表情。
是啊!那会很困难吗?看他吃惊的样子,香芸笑着说。
哦!那当然啊!那个乐团是世界顶尖的啊!那请问妳是担任什么工作?
就弹弹钢琴吧!
哇!好了不起哦,一个东方人能在爱乐担任首席钢琴师,那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真的吗?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香芸耸耸肩说。
那妳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对方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