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糯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
今宵有雨
/石洪涛
我留恋雨,是留恋雨的情节、与雨有关的故事,留恋与雨一般绵长的素情。
夜半时分,被哗哗的雨声惊醒。恍恍惚惚中,觉得周围黑黑的世界,拥挤着无法勘破的纷乱,顿然有一份恐惧。猛地翻身坐起才分辨清晰,一场浓密的大雨正急促抽击我所旅居的这个城市。
对雨的情感一直藏在心中。曾情意绵绵地写过一篇《梦见雨声》。刊出后,一位平素投缘的知己找来,说:花那么多的精力,花那么浓的思念,最后就是为写一场雨,写一种恋雨的心情,这种铺张实在太奢侈。“我想——”友人脸上挂着诡秘的笑,“怕是有某个丁香花般的女孩,在江南悠长悠长的雨巷中,向你抛洒如雨的温柔,引得你悠长悠长的相思吧?”
我宽容地笑笑。对一个北方友人,细说黄梅细雨的感觉,总有一种隔膜。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坚称:是雨,是故乡如丝的细雨,编织成网,笼罩在我心头,捕获我的情感。友人眼中透着一份茫然,他无力超越这种隔膜。
事后,在盼雨的温柔中,我常常想起友人的追问,那茫然的眼神一次次动摇着我的坚定:真的是雨吗?我在北方期盼的、相思的,真的是雨吗?
我又一次真切地听到了雨声,在今宵幽暗的夜幕里,睡前的燥热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雨滴在耳畔清清脆脆地响,每一声都像熟识的旧友,在轻叩窗玻璃呼唤我,诉说着久违的亲近。这零碎的呢喃,音乐般弥漫,分明有幽怨,有嗔怪,有惊喜,也有与我一样的渴望。那瞬间,故乡黛绿的山水浮现在眼前,我又回到烟雨朦胧的故乡,回到了童年。
江南水乡似乎到处是水,尤其是在有雨的日子。每个春天,细雨如烟,不合昼夜,常常一下就是几个月。下得漫山遍野蓬勃着红花绿草,下得沟沟渠渠涌动洪水激流,下得人们箱底衣物长满斑斑点点,下得江南人面目清清秀秀、心情缠缠绵绵。我们一群稚童在雨中穿梭,沿着水沟找源头时,总能捡回不少白花花的鱼儿,用头部锤得尖尖的铁条穿住,找一块避雨的地方,点燃几根干草和树枝,将鱼儿就着火尖烤上,直到焦焦糊糊,直到香味阵阵,直到我们的口水沿着嘴角止不住往下掉,那是我们童年最朴素,也是最香甜的野餐。
上学途中,经常有路段遭积水浸泡。每每有大雨暴雨的降临,母亲会把我安顿在学校,中午由她来送饭。我们一群小伙伴疯疯癫癫地闹,累了,就趴伏在校门前的两根圆圆的、直立的柱子上,眼巴巴地望着雨幕,等着有人来喂咕咕直叫的饥肠。母亲上完课,回家做过饭,照料过外婆才来,总是最后一个盼到。但饭盒中的饭菜总是很丰盛,比我平日在家里吃得更香更美。有一个雨天,母亲依然是姗姗来迟,远远瞥见她一手举伞,一手抱着饭盒的身影,我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胃肠在一紧一紧地抽搐,忍不住喊出声来:“妈妈!”风雨中的母亲大概听到了儿子可怜的呼唤,步子迈得快起来。泥水在她脚下翻飞,溅满了她的裤腿。母亲一开始还时不时看看地面,稍稍有所躲闪,后来索性急不择路,踉踉跄跄地近乎小跑了。不料一不留神,母亲的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水中。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母亲手中的伞倾斜着要被风吹走,但她还是使劲地冲我喊:别过来!不等我赶到跟前,她已挣扎着站起,两膝沾满了泥泞,雨伞折断了一根骨子,而她怀中的饭盒紧紧地抱着——在摔倒瞬间,她还惦记着守护儿子的午餐。
这段风雨中的记忆是苦涩的,母亲倒下去的身影常在脑际定格,心中总要爬上一丝愧疚。有时候,坐在北方的风中,仔细想想走过的岁月,仔细想想母亲急匆匆穿越风雨的情景,慢慢地醒悟,我之所以走不出雨的禁锢,其实是走不出故乡、走不出母亲的怀抱。我留恋雨,是因为故乡多雨,童年多雨。我留恋雨,是留恋雨的情节、与雨有关的故事,留恋与雨一般绵长的亲情。
我再次屏住声息,静静地闻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空旷恬静中,我走近了故乡与童年,走进了母亲的怀抱。
雨前
/何其芳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百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儿烦躁了,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状倦那船一样的徐徐地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做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地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荆毛,间或又摇动身了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么久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超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帷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愤怒,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愤怒,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泥土的声音
/樵夫
这是我儿时曾有的记忆。这幅景象超发让我感动,我眼里几乎噙着泪水,这记忆使我于艰难苦涩时嚼之如饴。
我又听到了泥上的声音。
匍匐在绿草茸茸的田埂上,我喃喃着,我甚至用手紧紧地攥起一把水涔涔的黝亮黝亮的泥土,我凝视着,几乎是贪婪地嗅着那久违了的气息,我分明听到了泥土细腻而真实的呢喃声。我合掌,侧耳良久,然后我张开掌,泥土又顺着手心落下,那一捧泥土又漫开去。一阵令人心悸般的惬意透过手心浸入心脾。人,似乎无端地就舒坦起来。
我抬头仰望着蓝蓝的天空,此时,天空一尘不染。而遥远处山峦逶逶迤迤,像一幅写意画,线条像被水墨泼着,渗浸无痕。眼前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橙绿,近处的稻穗已是摇摇曳曳。满眼的青和橙绿,这是多年已没有过的哦,我的心兀然就战栗起来。然后,头又俯下去,我几乎是贴在茸茸的草地上,我被无边无垠的橙绿湮没了。我又听到泥土细细的声音,那声音轻轻的,那么幽悠,那样静穆,那般叫人无法言说,只有用心匍匐在土地上才能听到。
稻穗抽出来了,趋于成熟。我坐起来,我看着西天边那轮爽朗的落日。我抚摸着已有些蕊花的稻穗和叶子,我摇了一下,便搅动了一团幽香,青青的,泛泛的。我狂躁不安的心此时完全安顿下来,久居都市被尘嚣侵扰的心灵,陡地就回归到宁静中,虚空的心被眼前的景象充盈着。
在一轮落日的霞光里两个大叔扛着锄头走过来,他们在不远处停下。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说,要晒田了,稻要熟了。他们用锄头就给田埂开了一个缺口。我听见他们用脚还在泥土上跺了跺。他们的裤管高高卷起来,然后拄着锄头在絮说着,他们的对话简洁,交谈中有爽朗的和憨厚的笑,我虽然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我明白他们的交谈绝对与名利、权力无关,我晓得他们多半说着他们眼前的庄稼。
这是我儿时曾有的记忆。这幅景象越发让我感动,我眼里几乎噙着泪水,这记忆使我于艰难苦涩时嚼之如饴。我似乎看到泥土被犁头一浪一浪翻开,跳跃着今人心颤的黑亮黑亮的光泽。牛,是弓着背的;犁也是弓着的;庄稼人也是弓着的。我明白,庄稼人只有当他们的脚踩在泥土上时才会弯下他们的腰。他们不仅仅是对土地接触,而是在亲近生命。父亲就对我说,种庄稼的,只有双脚踩在泥土里,心才会踏实。我想,他们才是伟大的哲学家。苦么?苦;累么?累。但父亲即使在两腿沾满泥土时,只要枕着田埂,他就能心安地睡起来。父亲说是泥土给了他生命。
太阳快西沉了,大叔又用脚在泥土上跺了跺,然后扛着锄头走了。此时,夕阳的余晖与天与地合起来。我再次匍匐在土地上,我又听到泥土细腻中夹杂着的哔剥声,那是泥土在发酵,那是庄稼在抽节,那声音让人心颤,它让人虚空的心充盈起来。
人,狂躁不安时抑或怨忧难解时,你去亲近土地,聆听泥土的声音吧!那声音像天籁之音,它使人宁静使你的心空一尘不染。我又一次趴在田埂上,双手捧着一掬泥土,然后,张开掌,泥土顺手心落下,又漫洇开去。我又听到泥土的呢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