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汗牛充栋,饭毕,我们喝茶。导师手起壶倾,澄黄的茶汤注在青花瓷小杯子里,他递给我一杯,手指着四壁的书,“世上最好的地方是家,家中最光明的地方是书房”,他的自得、怡然打动我,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至于那所大学,比我所在的江城师范学院,大楼和大师都要多许多,在二婶办公的地方,我看到大雁塔,想起许巍登大雁塔写下纪念玄奘的《蓝莲花》,顿时觉得袍带生风,发誓要成为这学校、这城市的一分子。
三
我想留下的第一个远方是北京。
研究生毕业,为感情、为更好的前途,更多的因为从众和虚荣——应届生们都把在北京工作当作最好的出路之一,我没有理由不试。
但我的条件不好,冷门专业、外地、女。投出去很多份简历,大多杳无音讯,有时,我怀疑,读了那么多年书,能否养得活自己。
一日,一所学校通知我面试,面试点离我住的地方很远。
我从西直门出发,早高峰,被人潮裹上车,脸贴着车窗,身体像一张照片;在德胜门换一辆9字开头的长途车,窗外越来越荒凉,三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眼前一片混乱,摩托车“嘟嘟嘟”一辆接一辆,问我,去哪里。
这和我住的地方、我接触过的人,简直是两个世界、两个北京、两种生活。我的白衬衫、一字裙、高跟鞋都和破败的脚下不和。
走啊走,走了很远,我在一块大牌子上看见面试学校的校名,等挨近了,发现正门上还搭着脚手架。
我从脚手架钻进去,直起身,灰头土脸。我抖了抖衣服,从包里翻出面巾纸,打算擦下鞋,一抬头,双膝都软了。我正对着的是操场,防护网很高,门神般站着,铁丝隔成的菱形格如一双双眼,俯视我,凌厉如庙里的天王。
等到我穿越整个操场,没有任何防晒措施,被太阳照着,终于站在面试的二层楼前,我竟想哭,但还要给自己打气:要谋生存,谋不喜欢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后,还都要全靠自己。
面试时,主考官告诉我,这是一家挂靠知名高校的培训机构,包吃住,收入不错,但一个月放假两天,平时不许进城。你能接受吗?我说,我考虑考虑。我考虑的是,这也许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底。
回去的路,我靠在9字头长途车的高高靠背上,看见附近有个驾校。人们歪歪扭扭地练车,一如我歪歪扭扭地涉世、在这城市爬行。我想:这就是我要来的北京吗?离开家乡,离开家人,一意孤行要奔的“京津沪”吗?
辗转反侧的夜,还好,很快被一封邮件拯救。
第二天,我就去给我发邮件的另一家国企面试,古色古香的街道,中式建筑,对口的文字工作,我真想当场签下卖身契。
一切异乎寻常地顺利,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好几轮,但最后,我接到通知,“不要女生”。
2005年5月的一个清晨,我站在北京和平门外一栋瓦灰色的楼前。我告诉传达室老伯,我要找某某,具体什么事,见了面才能说。某某是该单位最大的领导。我面色从容,态度坚定,老伯竟然放行,我把这话又原样复述给某某的秘书。事情比想象的甚至设计的还顺利,我敲开某某的门,绕过人力资源部,自荐成功。“你的勇气,我喜欢。”某某上上下下看我一会儿,喷出一口烟。
我不想去另一个北京,不想去驾校边的荒地,不想被防护网俯视,我只能这么放手一搏。接着是签约,人力资源部经理提醒我:“你看仔细了。”我忙不迭点头,却还是无心翻阅十几页的合同,毫不犹豫刷刷签上大名。
春风十里,虽然春天已尽。
这时,我才来得及把这条古色古香的街看仔细。明清民国现当代,多少名人走过这里,我最喜欢的作家三毛在四宝堂买过文具,启功写就的匾额整条街挂得到处都是。
我经过一间画廊,标着“大4”,日后,我再路过那里认真看,才发现是“大千”,张大千的大千。
风吹乱头发,吹得我手中的合同呼啦啦地响(我舍不得放它在包里)。我翻来覆去地看,真好,是正经工作,最重要的是解决户口。忽然觉得,这是我的北京、我想要的北京、我征服的北京。
我在电话里向男朋友报告好消息,挂了电话,冲进街对面一家房屋中介,告诉经纪,我在此地的第一个家要怎样,在哪里。
四
我在青岛,突然想念合肥了。
这一天,大学同学章和夫人接待我,他后来在山东大学读研,留在山东,娶了山东媳妇。
海风中吃海鲜,临海滨浴场。
我们追忆当年,风声、潮声、读书声,灯光、烛光、月光,没有光也浪漫。
章问我的行程,我告诉他,昨天在兰州,明天去重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见的人一拨接一拨,甚至从首都机场出发时,还约了人在咖啡馆谈事。
章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是山东人,客居安徽。”
章夫人插嘴:“山东哪里?”
我不禁大笑,想起直到大学,还把祖籍当个宝,用所谓的远方表现自己的不一样,如今,一个月有半个月在外面跑,出差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不想在陌生的地方游或留;因为城市长得像,也因为交通便捷,太容易到达;“远方”这个词不再有魅力,也不再有实际意义。
“从胃出发,我对出生地的归属感更坚定。”我向章夫人解释,满桌海鲜,我还是点了清炖的老母鸡汤,“现在写籍贯都写安徽合肥,山东泰安是我爷爷的故乡。”
因为和章氏夫妻的对话,当晚,我失眠了。
躺在宾馆的床上,我历数走过的地方,留下的地方,原来的地方,想去的地方。
忽然发现最远、最怀念的是家乡。
这十年,北京从我的客场变成主场。
单位换了四家,职业换了三种,房子换了两处;东城、南城、北城都住过,户口在西城;同学、熟人、新旧同事遍布城市的各个角……有时,路过某条街,我就会想,叫谁出来喝茶方便,知名的饭馆都和一帮朋友去过不止一次。
而真正的家?从0岁到18岁生活的家,似寄。
客舍似家家似寄。
总是匆匆而过,出差路过,节假日集中几天回过。
不认识路,拆迁、修路、搬家……
不认识人,熟悉的人都失去联系,或和我一样,漂泊、奔向远方。
三孝口的科教书店,我年少时的最爱,一待能待一天。如今已改装,去年,我的一本新书开发布会,我甚至就在那儿签售,但太高档了,全然找不到当年阅读的平民感。
四牌楼的天桥也不见了,天桥下的冰屋、磁带店,我曾和最好的朋友攒了钱去买小虎队的磁带,拆开,一人点一杯饮料,用一个随身听,一个耳机分两边试听。
我奶奶家住在大东门,如今已面目全非,爷爷去世也三年了。
我在大西门上过学,在环城公园散过步,起码十三年,没再见过它标志性的建筑物——一头憨态可掬的象。
我曾鄙视的土生土长的合肥同学们的地理谈资变成我追忆似水年华的依据,而这依据也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闭上眼都能画出我记忆中的老合肥的主干道、主要建筑物……有句老歌的歌词,“河山只在梦魂中”,我拼命离开,不肯承认的母亲城、青春城也一直在我的梦魂中,因为无法久留,不可恢复,竟成了心理距离最远的远方。
五
一个远方用来寻根,一个远方用来思考我要做什么样的人。
一个远方用来谋生,一个远方用来怀念做自己风筝的线。
这是我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