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起来第十五个夏天的其他事情时,我过去常常问妈妈。我的健忘让我害怕。我请求知道忘记的事情。
我想回比奇伍德。我想见米伦,躺在阳光下,计划我们的未来。我想和约翰尼争辩,去潜水,做冰激凌。我想知道盖特为什么消失了。我受伤后他为何离开了。我想记起我的事故。
16
我八岁时,爸爸送给我一摞童话书作为圣诞节礼物。这摞书的封面五颜六色:黄色、蓝色、深红色、绿色、灰色、棕色以及橙黄色,里面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童话,对各种熟悉的故事进行了无穷变换。
读这些故事时,你看到一个故事模仿了另一个故事,另一个故事又模仿这一个故事。很多故事设定了同样的前提:从前,有三个。
三个什么。
三只猪。
三只熊。
三兄弟。
三个士兵。
三头公山羊。
三位公主。
自从我从欧洲回来,我自己写了些故事。做了些变动。
我有的是时间,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我是说,对你们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稍加改动后的版本。
从前有位国王,他有三个漂亮的女儿。
随着他渐入老境,他开始思量该由哪一个女儿来继承王位,因为三个女儿都没有结婚,他没有继承人。国王决定让他的女儿们显示一下她们对他的爱。
他对大公主说:“告诉我,你是怎样爱我的呢?”
她爱他,就像王国的所有财宝加在一起。
他对二公主说:“告诉我,你是怎样爱我的呢?”
她用铁一般的力量爱他。
他对小公主说:“告诉我,你是怎样爱我的呢?”
小公主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她说她爱他,就像肉爱盐。
“那么你根本不爱我。”国王说。他把她赶出城堡,拉起她身后的桥,让她不能回来。
这样一来,小公主进入了森林,连件大衣或者一块面包都没带。整个严冬,她到处游荡,在树下安身。她来到一间小店,当了厨师助理。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公主渐渐成为厨房好手。最终她在厨艺上超越了她的雇主,她做的美食家喻户晓。
岁月流逝,大公主要结婚了,由来自这家小店的厨师做婚礼膳食。
最后一道菜是烤乳猪。这是国王最爱的菜肴,但是这次菜里没有放盐。
国王尝了一口。
又尝了一口。
“是谁,胆敢在未来女王的婚宴上呈上这样差劲的烤肉?”他大叫道。
公主厨师出现在她父亲面前,但她变化很大,他没有认出她来。“我不会给您放盐,陛下,”她解释道,“因为您不是说这样做毫无价值,从而放逐了您的小女儿吗?”
听到她的话,国王不仅意识到她是他的女儿——实际上,她还是最爱他的女儿。
然后呢?
大女儿和二女儿一直与国王生活在一起。头一个星期这一个受宠,下个星期另一个受宠,父亲不断地比较,让她们彼此疏远。如今小女儿回来了,国王把王位从大女儿手上夺了回来,她刚结婚,不会成为女王。大女儿怒不可遏。
起初,小女儿陶醉于父爱中。不久以后,她意识到国王精神错乱、迷恋权力。她将成为女王,但她的余生都需要照顾一个疯狂的老暴君。她不会离开他,不管他病得有多重。
她留下来是因为她爱他,就像肉爱盐吗?
或者说她留下来是因为他承诺让她继承王位?
对于她来说,很难分辨。
17
欧洲之行后的那个秋天,我启动了一个项目。我每天赠送一些我的东西。
我给米伦寄了个头发很长的旧芭比娃娃,我们小的时候曾经为了这个娃娃吵架。我给约翰尼寄了一条条纹围巾,我过去常戴这条围巾。约翰尼喜欢条纹织物。
对于家里的老人——妈妈、姨妈们、外公——收集漂亮东西是一个人生目标,死时东西最多的人赢。
赢得什么?我很想知道。
我以前非常喜欢漂亮玩意,就像妈妈一样,就像所有辛克莱家的人一样。但我早已不是那个我了。
妈妈把伯灵顿的家里塞满了银制品和水晶玻璃制品,茶几书籍和羊绒毯。每个房间都铺着厚地毯,她赞助的几个本地艺术家的画在我们的墙上排列成行。她喜欢古瓷器,把它们摆在餐厅。她把性能良好的萨博轿车换成了宝马。
这些象征着富足与品味的东西一无用处。
“美是一种正当的用途,”妈妈争辩道,“美创造出一种空间感、个人历史感。甚至乐趣,卡登丝。你听说过乐趣吗?”
然而关于她为什么拥有这些物品,我认为她在说谎,对我,也对她自己。购买一件新东西带来的冲击让妈妈充满力量,即使只是片刻。拥有一栋装满漂亮东西的房子,从附庸风雅的朋友们那里买来昂贵的贝壳画、从蒂芙尼买勺子等是身份的象征。古董和东方地毯告诉人们我母亲或许是一位从布林莫尔学院退学的养狗人,但她有能力——因为她有钱。
赠送:我的枕头。我带着它去办事。
有个女孩靠在图书馆外面的墙上,脚踝边放着个纸板杯装零钱。她不比我大。
“你要这个枕头吗?”我问,“枕套我洗过了。”
她拿过去,坐在了枕头上面。
那天晚上我的床睡着不舒服,但那样最好。
赠送:二年级时我读过的《李尔王》平装本,我在床底下找到的。
捐给了公共图书馆。
我不需要再读它了。
赠送:外婆蒂珀在农学院晚会上的一张照片,穿着晚礼服,拿着小猪存钱罐。
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趟慈善超市,“嘿,卡登丝。”柜台后面的帕蒂说,“送东西来?”
“这是我外婆。”
“她是位美丽的女士,”帕蒂凝视着照片,“你确定不把照片取出来?你可以只捐相框。”
“我确定。”
外婆死了。留着她的照片于事无补。
“你又去慈善超市了?”我回家时妈妈问道。她在用一把特别的水果刀把桃子切成片。
“是的。”
“你把什么东西处理掉了?”
“就一张外婆的老照片。”
“拿着小猪的?”她的嘴唇颤动,“噢,卡迪。”
“我有权送出自己的东西。”
妈妈叹气道,“要是你送出一只狗,你将永远不知道它的结局。”
我蹲下到狗那么高。波什、格伦德尔和波皮温柔地“汪汪”叫着迎接我。它们是我们家的宠物狗,个头大,行为规矩。纯种金毛猎犬。波皮给妈妈的公司生了几窝小狗,不过这些小狗和其他小狗跟妈妈的合伙人住在伯灵顿郊外的一个农场里。
“我绝不会。”
我在它们柔软的耳边低声倾诉我有多爱它们。
18
如果在谷歌上搜索“创伤性脑损伤”,大部分网站告诉我这会导致选择性失忆。大脑受到损伤时,病人常常会忘记一些事情,不能拼凑出有关创伤的完整故事。
然而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就是这种情况。在看了这么多次医生,做了这么多次扫描,吃了这么多药后,还是如此。
我不想被称为残疾。我不想吃更多的药。我不想看医生,不想见热心的老师们。天知道,我看够医生了。
从我出事的那个夏天,我记得的是:
在红门厨房门口爱上盖特。
他送给拉克尔的玫瑰,我浸泡在酒中的夜晚,愤怒地旋转。
表现正常。做冰激凌。打网球。
厚达三层的饼干夹心甜点。我们让盖特闭嘴时,他极度不快。
夜泳。
在阁楼上亲吻盖特。
听焦糖爆米花的故事,扶外公下楼。
轮胎秋千、地下室、环道。盖特和我彼此相拥。
盖特看见我流血。问我问题。给我包扎伤口。
我不记得其他事情了。
我能看见米伦的手,金色指甲油有缺损,拿着汽艇上用的一罐汽油。
妈妈,她的脸绷紧,问道:“黑珍珠?”
约翰尼的脚,从克莱尔蒙特的楼梯跑下来,一直跑到船库。
外公,抓住一棵树,他的脸被篝火的火光照亮。
我们四个说谎者,笑到感觉发晕要吐。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怎么回事?我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
记不起来第十五个夏天的其他事情时,我过去常常问妈妈。我的健忘让我害怕。我建议停止服药,尝试新药,或者见个不同的医生。我请求知道忘记的事情。然后深秋的一天——那个秋天因为下了死亡通知的疾病,我一直在接受各种检查——妈妈哭了起来。“你翻来覆去问我。你从来不记得我说的话。”
“对不起。”
她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医院醒来那天,你就开始问我,‘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告诉了你真相,卡登丝。我总是这么做,你重复给我听。可是第二天你会再问。”
“对不起。”我再次说道。
“你仍然几乎每天问我。”
这是真的。我不记得我的那次事故。我不记得之前和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看医生。我知道这些事情肯定发生过,因为它们当然发生了——现在我有了诊断结论和药物——但几乎我所有的治疗都是白搭。
我看着妈妈,看着她十分愤怒又忧虑的脸庞,流泪的眼睛、歪斜松弛的嘴巴。“别问了,”她说,“医生们认为你自己想起来更好。”
我让她给我讲最后一次,我写下她的答案,这样回头我想看时就能看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夜泳事故,岩石、体温过低、呼吸困难以及未确认的创伤性脑损伤。
我再也没问过她任何事。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但这样一来她也不必进行渲染。
19
爸爸打算带我去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过第十七个夏天。
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