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世祖文皇帝黄初二年(公元221年)
蜀中传言汉帝已遇害,于是汉中王发朝制服,谥曰孝愍皇帝。群下竞言符瑞,劝汉中王称尊号。前部司马费诗上疏曰:“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羁旅万里,纠合士众,将以讨贼。今大敌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王之。及屠咸阳,获子婴,犹怀推让。况今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邪!愚臣诚不为殿下取也。”王不悦,左迁诗为部永昌从事。夏,四月,丙午,汉中王即皇帝位于武担之南,大赦,改元章武。以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每年的开头都要用皇帝的年号。比如说公元221年,是用曹丕的“黄初二年”,还是用刘备的“章武元年”,这是一个没法回避的问题。为此,司马光发表了一篇“臣光曰”,锐圆哥哥以为,这篇文字是现在史学爱好者必须了解的,因为他讲的不止是年号,而是关于正统与皇权合法性的一次完整阐述,我试着作个全文解读:
(一)“臣光曰:天生烝民,其势不能自治,必相与戴君以治之。苟能禁暴除害以保全其生,赏善罚恶使不至于乱,斯可谓之君矣。”
——司马光从根上讨论人民和君主及政权的关系:第一,人民是一群羊,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必须有君主来放牧他们;君主必须保证基本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稳定,不能让黑社会欺负老百姓,也不能让外族鬼子欺负祸害中国人,做到保境安民才能称其君主。司马光认为,人民不能自治,这个道理一千年不能变。事实上,中国人也一直认为,坚持君主的领导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直到晚清有了所谓“千年之变局”,民主宪政思想舶来,这个道理才发生了动摇,但摇归摇,并没有彻底颠覆。唐德刚先生去世后,他的“历史三峡论”广泛被人提及:中国的历史进程从封建制转为郡县制,是一次大转折,从商鞅变法起到汉武帝大致确定,花了两三百年时间;第二次大转折是从专制向民主转型,从1840年开始,估计还要再花两百年时间,到2040年左右,就可以穿过历史的三峡,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洋。所以,司马光上面的论述和判定在中国穿越三峡之前是长期有效的。
(二)“是以三代之前,海内诸侯,何啻万国,有民人、社稷者,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班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者,乃谓之王。王德既衰,强大之国能帅诸侯以尊天子者,则谓之霸。故自古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或旷世无王者,固亦多矣。”
——司马光又从根上讨论中国的政权史,尧舜禹汤,周文武王,那个时候是“王道”,春秋以来是“霸道”。他最后的结论是,中国远古“旷世无王”的时期有很多,他这是为魏晋以后天下大乱作一个整体定位。从曹魏开始,天下又进入了“天下无道,诸侯力争,旷世无王”的时代,因为他要讨论的是王朝的正统问题,整体上“无王”了,也就不存在谁是正统的问题了。这里面,已经隐然包含了没有大一统就没有正统的原则。
(三)“秦焚书坑儒,汉兴,学者始推五德生、胜,以秦为闰位,在木火之间,霸而不王,于是正闰之论兴矣。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跱。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臣愚诚不足以识前代之正闰,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若以自上相授受者为正邪,则陈氏何所授?拓跋氏何所受?若以居中夏者为正邪,则刘、石、慕容、苻、姚、赫连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旧都也。若以有道德者为正邪,则蕞(zuì)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是以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也。”
——战国时期,邹衍根据“五行说”推出了其政治版“五德始终说”。就是朝代更替和五行相生一样,顺序轮流,每个朝代都会对应水木金火土里的一种元素。木德完了,火德继续,以此类推。但是这个玩意儿理论上容易推演,一到实际问题就容易乱套,不要说今天了,就是在汉代,前面也是三皇五帝一大堆,怎么把这五德和他们对应上,也是件颇费脑筋的事。比如像秦帝国,汉代的儒生就不愿意继承他的什么德,而确定周为木德,木生火,汉家是为火德,那秦帝国这样的客观存在怎么办?学者们又发明了“正闰”说,像秦这样时间短、政治上不正确的朝代,这叫“霸而不王”,就干脆归置到“闰位”。
司马光也认为“五德始终说”和“正闰说”仔细推敲起来比登上火星的工程都复杂,这个自私狭隘的学说徒乱人意,没有什么价值。用这套理论解释以前还好办,中国一直貌似是统一的,春秋战国时代也有一个周天子在焉,秦始皇包括王莽同学也不是地方政权,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接下来面临的是真正分裂的时代,外族扰乱的时代。所以,司马光决定放弃“五德”和“正闰”这样的历史工具,他提出一个大原则,这就是凡是不能使九州为一统,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天子”。他把除此之外非大一统帝国的政权存在,都当成“古之列国”,这里也包括外族政权,也就是说像匈奴刘氏、羯族石氏、鲜卑慕容氏、氐族苻氏、羌族姚氏、匈奴赫连氏等,都应当当成古代的列国看待。司马光的经验里,没有九州混一的外族政权,比如蒙古创立的元帝国,还有满族创立的清帝国。那么按司马光的定义,蒙元和清朝是不是当之无愧的“天子”呢?
中国的历史很复杂,有统一,有分裂。有汉族大一统政权,也有异族大一统政权;有纯粹汉人分裂对峙,也有汉族和其他民族分裂对峙。在民族、文化、地理每一个坐标系下,都会呈现复杂多样的情况。
如果单以汉民族民族主义的立场看,我们中国的历史是被中断过至少两次的,至于遭外族入侵更是不计其数。接下来我们要读到的五胡乱华,就和日本侵略中国一样,是标准的异族入侵。
如果站在文化的坐标系下,以“中华民族”观照,唐宋元明清是一样的,五胡乱华也可以解读为民族融合的开始,这个角度是以“结果论”看问题,只要最后都服膺我中国文化,华夷之辨也就不存在了。但是,我们毕竟又生活在新一轮的华夷有别的世界,所以,一味讲结果论,也有汉奸的嫌疑,也不利于民族精神的凝聚。
我们对古代的民族斗争,采取了阶段论和个案的处理方法。在异族入侵的阶段,反抗入侵的是民族英雄,比如岳飞,比如文天祥,比如史可法,包括顾炎武、黄宗羲,也是有民族气节的文人,洪承畴、吴三桂自然就是汉奸;但是当外族在中原建立的大一统帝国稳定下来以后,立场又渐渐发生了变化。我们会发现,在很多的历史和文学文本里,同样在清朝做官,洪承畴、吴三桂是汉奸,其他和女真人合作的汉人却不是汉奸了。甚至吴三桂这一个人,前期他犯的是汉奸罪,当他后来举起反清旗帜的时候,他的罪名则是对抗中央割据分裂。这种以时间推移改变性质的历史观,有一定的合理性和现实意义,也有经不起推敲的荒谬之处。如果结果是所谓融合,那么当初的反抗和牺牲还有多大价值呢?
我们接受今天民族融合的结果,但是不能忘却过去的对抗和牺牲,也不要回避被征服的屈辱,更不能贬低民族英雄的精神价值。把岳飞、文天祥从教科书删掉以适应民族团结的大气候,这是幼稚的,更是短视的。
另外,和大宋帝国并列的有辽国、西夏国等,司马光是不是把他们也当列国待之?宋帝国始终没有混一九州,配不配享有天子的名号呢?
(四)“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拨乱世反诸正也。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子孙虽微弱播迁,犹承祖宗之业,有绍复之望,四方与之争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临之。其余地丑德齐,莫能相壹,名号不异,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均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然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据汉传于魏而晋受之,晋传于宋以至于陈而隋取之,唐传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晋、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
——司马光认为历史的价值是记载国家之兴衰,描写生民之休戚,使后来者能有正确的是非观和选择,能从中得到劝诫。他不赞成孔夫子的“春秋笔法”,不赞成把历史写成观念的历史。这一点当然是难能可贵,不过,人往往是这样:宣示自己的观念是一回事,在实践中做成什么样子又是一回事。作为历史学家尤其如此:宣布自己是客观叙述容易,不在叙述中掺杂自己的立场是很难的。
司马光宣布,他的《资治通鉴》在此以后的纪年,除了晋、隋、唐三个大一统帝国以外,其他分裂时代,“不得不取魏、晋、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司马光反复声明“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但是,后来朱熹对他“不讲政治”提出了批评。
司马光在最后说:“昭烈之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亦犹宋高祖称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称吴王恪后,是非难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司马光对刘备吹嘘的“中山靖王之后”不感冒,到了司马光时代,他见过的假冒高贵血统的骗子就更多了。况且,我们从刘备后来的所作所为看,他也并没有表现出继承光武刘秀遗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