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孝章皇帝元和三年(公元86年)
太尉郑弘数陈侍中窦宪权势太盛,言甚苦切,宪疾之。会弘奏宪党尚书张林、雒阳令杨光在官贪残。书奏,吏与光故旧,因以告之,光报宪。宪奏弘大臣,漏泄密事,帝诘让弘。夏,四月,丙寅,收弘印绶。弘自诣廷尉,诏敕出之,因乞骸骨归,未许。病笃,上书陈谢曰:“窦宪奸恶,贯天达地,海内疑惑,贤愚疾恶,谓‘宪何术以迷主上!近日王氏之祸,昺然可见’。陛下处天子之尊,保万世之祚,而信谗佞之臣,不计存亡之机;臣虽命在晷刻,死不忘忠,愿陛下诛四凶之罪,以厌人鬼愤结之望!”帝省章,遣医视弘病,比至,已薨。
太尉郑弘是一位有完美履历的官员,他从乡啬夫(乡长)、县令到郡太守,各级地方官都干过,后来做京官,从尚书令(宫廷书记)到大司农(财长),一直升到三公之首的太尉。
上回说到廉范为牵连到楚王案的老师薛汉收尸。无独有偶,郑弘的老师焦贶(kuàng)也同样因楚王案入狱,并且死在狱中。死后焦贶的妻子仍然系于狱中,“掠考连年”,郑弘的同学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牵连。郑弘这时还没做大官,应该是被举孝廉等待任命期间,他甘冒风险,自己剃光头发、戴上刑具,然后上书汉明帝,要求宽大处理老师的家人。可能正赶上明帝刘庄反思楚王扩大化的问题,刘庄赦免了焦贶的家人,也没有追究郑弘。
留着犯人发型的郑弘把师母送回故乡,他和廉范一样,受到了广泛的赞扬,“由是显名”,创出了品牌,也为后来官运亨通打下了基础。
从此也看出,在汉明帝刘庄时期,一边大搞文化教育事业,一边疯狂迫害知识分子,看似相悖的事情,帝王家操作起来绝对是并行不悖,得心应手。
两汉政治斗争的大格局,基本上是皇权之下的三种势力的角逐。在前期,三种势力是宗室、外戚和功勋集团;在后期,功勋集团衰微,士大夫集团兴起,而且是历史性地兴起,这个集团超越了王朝更迭,一直传续了下来。至于宦官势力,其实是皇权的一种变态,皇权缺位造成了宦官补位,后汉是这样,晚明也是如此。
士大夫阶层是中国专制政治中最值得观察和研究的对象,这个和专制统治伴随了两千年的阶层,有自己的道统。士大夫阶层和外戚斗,和宦官斗,也和皇帝斗,自己内部也斗,当然也有团结和谐的一面,有苟且合污的一面。正是这种矛盾和斗争,平衡和制约了极易极端的皇权,使皇帝专制体制在中国延续了两千余年。
皇帝个人比较强势的时候,士大夫、外戚、功勋、宦官相互之间的关系,基本为皇帝本人掌握,相互之间的矛盾、斗争“一切尽在掌握”,斗争的大方向和紧张、松弛状态也似乎可控;一旦皇帝本人宽厚或者荒淫不理政务,这种矛盾和斗争就会浮出水面,相互的攻讦、厮杀就会表面化。
在汉代绝大多数时期,三种势力的斗争,在中央和地方表现状况是不一样的。在地方,士大夫(代表中央)和宗室的矛盾是主要矛盾,虽然从七国之乱到武帝推恩令政策执行以后,宗室的势力削弱了,这种削弱,更多的是他们问鼎中央事务的权力削弱。在地方,在宗室的封地,他们和中央仍然有矛盾;在中央,士大夫面临的政敌主要是外戚,宗室在中央事务中没有发言权,也不愿意发言,因为他们要避嫌疑。
士大夫的优势,是他们有自己的道统,有儒家经世治国的一套社会理想和行为准则,这让他们具备了相当的社会使命和道德勇气。另外,一批又一批的平民知识分子会通过学习儒家经典进入这支部队,相对来说,外戚则明显地有“任期”,宗室和外戚是天生的利益分赃集团,是皇帝专制家天下自私性的延伸。汉代的皇帝,个个都不假思索地眷顾外戚,把国家权力当成了金银财宝赏赐给了大舅子小舅子,这是汉代政治的痼疾。
郑弘身居太尉,三公之首,按道理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他却不得不和官位仅为侍中的国舅窦宪面对面地PK,而且被窦宪略施小技就打败了。今天看来既诡异也正常。
其实,问题在于皇帝不能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也就是传统史家所讲的“乾纲不振”。汉章帝刘炟放在中国历史上N多的皇帝里面不算差的,但是他同样也是“乾纲不振”。窦宪曾经用低价强买沁水公主的园田,亲戚欺负到本家头上,刘炟也不过是骂骂而已,并未采取组织措施,纲纪败坏的第一责任人往往就是皇帝本人。
中国的皇帝专制制度,经过儒家文化的装裱,乍看上去还不错,有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也有物与民胞的关怀,还有貌似刚直不阿的谏臣监督,但是皇帝本人出坏,谁也没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