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孝章皇帝元和三年(公元86年)
博士鲁国曹褒上疏,以为“宜定文制,著成汉礼”,太常巢堪以为“一世大典,非褒所定,不可许”。帝知诸儒拘挛,难与图始,朝廷礼宪,宜以时立,乃拜褒侍中。玄武司马班固以为“宜广集诸儒,共议得失”。帝曰:“谚言:‘作舍道边,三年不成。’会礼之家,名为聚讼,互生疑异,笔不得下,昔尧作《大章》,一夔(kuí)足矣。”
从公孙述完蛋到章帝晚期,差不多是半个世纪,五十年天下太平,汉帝国的子民不再遭逢战乱,一方面民间的元气在恢复,另一方面帝国的政治管理再次走向成熟,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章帝刘炟十九岁继位,做了十多年皇上,正是有感觉的时候,用“意气风发”来形容,应该不为过也。
后汉初期,刘秀、刘庄两代帝王都实行“严以治吏,宽以抚民”的执政理念,明帝刘庄对宗室兄弟也严,制造了楚王案,牵连了不少官吏。不过,统治阶层的这种内部相斫(zhuó),对老百姓的生活影响应该不是很大。中国老百姓的看客心理是长期修炼出来的,平头百姓看着这帮权贵杀来杀去,没法不偷着乐,眼见你起高楼,再看你楼塌了,好不快乐也么哥。
历朝历代,开国之主雄阔孔武,越往后遗传风格就越文弱,三代官宦学会穿衣吃饭,何况帝王家。后代的皇子皇孙,从小有奶妈全陪,有师傅教导,流氓习气是改掉了,经典著作也读多了(是否读通是另外一回事),于是全盘文化了。汉章帝刘炟和汉元帝一样,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对“以礼教化以德治国”这一套儒家的主张是完全钦服,做草民没有怀疑精神容易被忽悠,做皇帝没有怀疑精神也是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读书过多的皇帝一般有个坏毛病,就是要在文化学术上扬名立万,要创造自己的理论思想。《汉书·礼乐志》上说:“昔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kù)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禹作《夏》、汤作《濩(huò)》、武王作《武》、周公作《勺》……”看到历代圣君个个在理论上有建树,干部群众肯定都要晕菜。你想想看,古代的领导同志要作个报告,开头都得这么说:“在黄帝《咸池》思想、颛顼《六茎》理论、帝喾《五英》精神……以及周公《勺》的发展观指引下……”
既然前贤有榜样在,后来的皇帝就不免要蠢蠢欲动。
曹褒上疏建议:“宜定文制,着成汉礼。”这事在《后汉书·曹褒传》里,有个明确的前提:“褒知帝旨欲有兴作。”皇上想折腾,自然有好事者。
章帝想创作(当然是他提要求秘书代劳)一整套规范君主和天下臣民的“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于是他找到了曹褒。曹哥哥“博雅疏通,尤好礼事”,本人也经常感到“朝廷制度未备”,所以君臣二人可以说情投意合。
曹褒在章帝刘炟的指导和要求下,以刘邦时代由叔孙通编撰的《汉仪》十二篇为底本,开始“科学地继承和发展”经典的思想和主义。好在曹褒哥哥素有专攻,不到一年工夫,“以为百五十篇,写以二尺四寸简”,一部正式的国家大典《汉礼》修撰完成。章帝虽然看到了新的理论体系的文本,但还没有来得及宣传贯彻,他就驾崩了。
在章帝时期,曹褒一个人就把国家政策研究机构、科研院所、体制内外的学者专家的活全揽了,这玩意儿还不把学者专家们全部急坏了、气晕了。
“一世大典”岂能容一人独专,大伙有的上疏,有的召开记者会,有的发帖子,强烈要求“集全国人民的智慧”来做这件事。
在这事上,我认为章帝采取的方法是正确的。章帝刘炟对这帮汗都急出来的学者专家们说:“在路边盖房子,三年都盖不好,把你们召集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大伙天天在一起吵架、打笔墨官司。尧作《大章》,当时就说:“夔一,足也。有夔一个人就够了。”
(后来“夔一,足也。”这句话讹传成“夔,一足也。”于是又出现了一只脚的一种动物“夔”。)
“集体智慧”往往是平庸的,“集体创作”更是不靠谱的东西,不仅文化创造是这样,就是典章制度的撰写,也大抵如此。
顺带说下,曹褒在接下来的和帝时期,被指控:“擅制《汉礼》,破乱圣术,宜加刑诛。”差点把小命贴上。文人相轻,以至于到了借刀杀人,而且借的皇家的刀,这种事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