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顺皇帝永建二年(公元127年)
初,南阳樊英,少有学行,名著海内……英初被诏命,众皆以为必不降志。南郡王逸素与英善,因与其书,多引古譬谕,劝使就聘。英顺逸议而至;及后应对无奇谋深策,谈者以为失望。河南张楷与英俱征,谓英曰:“天下有二道,出与处也。吾前以子之出,能辅是君也,济斯民也。而子始以不訾之身,怒万乘之主,及其享受爵禄,又不闻匡救之术,进退无所据矣。”
柏杨把中国文化比作酱缸,酱缸文化之下,可怜的中国人无一能够幸免,全部要被腌成酱疙瘩。其实,追根溯源,酱文化的革命火种在于官场,原汁老汤就是官场,政治黑暗和腐败是一切的源本。
人是可以被酱的,性相近,习相远。在腐败的地方酱,叫做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在优秀的地方酱,这就叫革命洪炉百炼成钢。
在后汉后期,政治昏暗,官场变成了酱缸,容量大能量也大,所以不管是宦官外戚,还是士大夫,其实都是同处在酱中。文化人书写的历史,总是习惯帮士大夫撇清,起码认定他们的DNA和宦官和外戚有天然的差异。但是在酱缸里待久了,士大夫也是一样龌龊不堪,有时候甚至真的会出现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现象,卑鄙无耻和下作,读书多的人往往会花样翻新。
后汉时期,士大夫呈现出了各种各样的风貌,士风矫激是一种,而且是最显眼的一种,但相信这不是主流。主流是“士大夫多染污者”,因为士风矫激的原因,并不是知识分子整体上陷入被边缘化的境地,也不是大家整体上受到了强权的迫害,而恰恰相反,是为数众多的知识分子和当权者、和升天的鸡犬们一起成为既得利益者,也就是“士大夫多染污者”。正是在这种污染的环境里,才让少数人,少数得不到分赃机会的小文人愤气冲天,也才让更少数的胸怀社会理想,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文人变得矫然不群,意气相激,甚至会轻言生死,表现出一种殉道者的亢奋。理想主义是在蝇营狗苟的土壤里生长的。
士风矫激,表面上看是对抗朝廷的,起码是不合作的,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这就和上梁山的造反派一样,有的是真的和官家过不去,有的则是借造反之名求招安之实。
不造反官家不理你,不矫激官家也不知道你。
有位仁兄叫樊英,“少有学行,名著海内”。最初是怎么成名海内的,没有介绍。后来,先是州郡首长,后是朝廷公卿,不停地邀请他进入公务员队伍,这位哥哥就是不答应,要说,这位哥哥定力真强。直到皇帝专门备上大礼邀请,他还是找借口不行动,最后皇帝下诏严厉责问当地官员,为了不让地方父母官为这事掉了脑袋,樊英这才不得已上道。到了洛阳,老樊依然摆谱,称自己血压血脂血糖都高,不能上班。俗话说,送佛送西天,汉顺帝既然请神,也得请到家,于是索性也摆出礼贤下士的谱,干脆秀到底。皇帝御医派着,美食送着,还专门修建了一个“中华礼贤坛”,在高级官员的导引陪同下,按照皇帝老师的待遇和礼节,这才把老樊这尊神请到神龛上。
樊哥哥于是又加了个三高,高级别、高待遇、高薪水,在洛阳成天价没事干,用四川话讲叫耍起。
于是群众有意见了,当时的知识界普遍认为:一是樊英这样享誉盛名的高士决不会应征做公务员,决不会放弃独立知识分子的地位进入体制内;二是既然做了皇帝的老师,国家的高官,那就应该出谋划策,为中华崛起玩点真活。不料,大家全都掉眼镜了,顺便连眼球也掉了,老樊扭捏了半天,还是上了仕途。做了官也就算了,但又一句话也没有,群众期待的“奇谋深策”更是一个字也没有。
樊英这事,引发了关于知识分子“仕与隐”的大讨论。连这段时间比较少说话的司马光也参与了讨论。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不吝篇幅地阐述了圣人“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教导,其实,这两条都是伪命题,什么叫“邦有道”?标准是什么?谁说了算?是你还是CCTV?
皇上抬举你做官,你不肯出仕,岂不是反证老子是无道昏君?
不管樊英多烦人,多摆谱,拿捏了半天,但最后还是答应做了个什么光禄大夫,只要你隐出名了,皇上把你搞定,这就等于宣告,老子是邦有道矣。
皇帝才不稀罕你什么“奇谋深策”,也不指望你辅君济民,皇帝要的就是“邦有道”这个标志。樊英非常成功地配合皇帝完成了“邦有道”的形象工程,所以,樊英请假回了老家,皇上还“以岁时致牛酒”。老樊名高实粃糠,其实是一个饭桶,尽管如此,他也是一个有档次的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