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质皇帝本初元年(公元146年)
将议立嗣,固与司徒胡广、司空赵戒先与冀书曰:“天下不幸,频年之间,国祚三绝。今当立帝,天下重器,诚知太后垂心,将军劳虑,详择其人,务存圣明。然愚情眷眷,窃独有怀。远寻先世废立旧仪,近见国家践祚前事,未尝不询访公卿,广求群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传》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昔昌邑之立,昏乱日滋;霍光忧愧发愤,悔之折骨。自非博陆忠勇,延年奋发,大汉之祀,几将倾矣。至忧至重,可不熟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
冀得书,乃召三公、中二千石、列侯,大议所立。
李固联合司徒胡广、司空赵戒给梁冀下书,其中引用了一句经典的话:“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这句话,《后汉书》和《资治通鉴》都说引用于《传》,到底哪个《传》,不知道,但是后世一般都公认为是引用了孟子的话。孟子哥哥胸怀比较大,把君王看成了一个职业,所以才敢说为天下选一个称职的君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对李固以及体制内的儒臣们来说,说这样的话就大了。因为即使是孟子,不论以天下予人还是为天下得人,他说的主体也都是尧舜这样的圣贤之君,从根本上讲,儒家是反对人民对最高权力瞎操心的。
后汉帝国为什么灭亡?因为政治黑暗,天下遂至大乱。为什么政治会黑暗?因为一直没有一个称职的好皇帝(民主之类在这里纯属扯淡)。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皇帝?因为立主之权操在母后、外戚、宦官手里。李固执笔的这封书函,显然是要分享这样崇高的权力。但是,不论是儒家的原教旨主义还是汉家的习惯法,都不承认这样的权力。
汉帝国最初就有周勃陈平灭诸吕,迎立汉文帝的故事,但是周勃后来的遭遇,表明这种模式是不被官家认可的;后来又有霍光的故事,霍光以大将军身份废立君主,这种模式在汉帝国内部是得到认可的,正因为如此,“大将军”一职才如此尊贵。后来因为大将军非外戚国舅爷莫属,所以,立主之柄非外戚不能染指已经是惯例了。霍光以这种权力为国,后世宵小以此谋私,还是这种惯例的缺陷所致,但是,母后、大将军策定内中,其合法性是得到认可的。“天下不幸,频年之间,国祚三绝”,这样的局面,让朝廷的士大夫阶级陷入身在边缘心忧天下的危机中,他们想迈前一步,参与到迎立新君的决策圈中。
梁冀本来可以对李固的建议置之不理,但是他还是召集了中央全会,“乃召三公、中二千石、列侯,大议所立”。这个场面,似乎是要公推一位新君,如果果然,我们早在十八辈祖宗之前就玩民主这个高档游戏了。
这次公开的讨论君主人选的大会开了两天。第一天,李固推举清河王刘蒜,理由是他年龄大。皇帝年龄大不等于外戚不专权,但是皇帝年龄小,一定意味外戚专权,李固等朝臣们努力的目标就是减少外戚专权的可能性。刘蒜如果上台了,他的老丈人大舅哥会不会专权尚存两可,但是,梁姓外戚被边缘化甚至家败人亡却是一定的。
第一天似乎未起波澜,陈述的陈述,表态的表态,刘蒜这头蒜看来要中彩了。第二天,情况发生了变化,大会风气陡然一转,梁冀公开表态,反对刘蒜,他推出了自己的人选蠡吾侯刘志。史书上说梁冀在头一天晚上受到了中常侍曹腾的挑拨和蛊惑,才下定了推翻李固之议的决心。其实,依梁冀的性格,按汉家的法度,梁冀决不会这么退出斗争,让出权力的。这位宦官曹腾,大家不要小看了,他有个义子叫曹嵩,如果大家不熟悉的话,那么曹嵩的儿子大家一定熟悉,那就是阿瞒曹操。
第二天的大会上,梁冀“意气凶凶,言辞激切”。所以与会大臣除李固等少数人之外,个个噤若寒蝉,都不再坚持刘蒜(这名字起得实在太搞笑了)。我们回想一下霍光废掉昌邑王、确立宣帝的故事,两相比较,我们不考虑后来的结果,单就选举皇帝的程序而言,梁冀似乎做得更公开公正公平一些,他虽然“意气凶凶”,毕竟没有抽刀拔剑,没有以武力相威胁。最后他的声音大,以他的意见为准,程序上没有可挑剔的,所立的刘志也就是后来的桓帝,此时年龄已经十五岁,按当时的标准,也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们读过的历史中,少有的一次公开讨论皇帝人选的会议,虽然结果仍然是“惟大将军令”,但是如果放大一点,这也是一次罕有的贵族共和会议,这样的事件没有发展成一种模式,当然有些可惜。不过,我们可以看出,只有当朝廷中有两派政见不同的时候,才有民主共和的可能性。李固促成了这次会议,尽管他的主张没有实现,梁冀虽然跋扈,但还是给了反对派一次公开说话的机会,锐圆这里悄悄赞他一下。
其实,在皇帝专制制度的框架下,民主共和是缘木求鱼,比在地球上找火星人还要困难。梁冀、李固的争立新君,这只是后汉政治机器运转不正常才出现的特殊景象。
梁冀选择了刘志,最后正是这位刘志让梁冀一门灭亡;李固反对刘志,只不过死得早了两天。李固主张迎立刘蒜,先是反对立质帝刘缵,后反对立桓帝刘志。如果质帝长大成人,李固要死一回;刘志当权,李固不死在梁冀手上,也要死一回。即使刘蒜做了皇帝,李固居功自伐,也可能不免梁冀被刘志杀戮的下场,总之,李固哥哥的命运是有九死而无一生。
稍后的儒臣卢植在这事上有了明白的见解,他说:按照春秋大义,君主死后没有亲生的儿子,就在血缘最近的人当中挑选,血缘远近相同就选年长的,年纪差不多就选有德的,德行差不多或者无法辨别就占卜决定。总之,凡是同宗子弟,按这些标准排好先后,按顺序来,这样,就不会有拥立的功劳,也就不会有贪图这样功勋的野心家出现。(寻《春秋》之义,王后无嗣,择立亲长,年均以德,德均则决之卜筮。今同宗相后,披图案牒,以次建之,何勋之有?岂横叨天功以为己力乎!)
锐圆补充一点,如果有这样的皇位继承顺序法,新君上位也是天经地义的了,也就没有必要为了酬答大臣甚至太监的拥立之功而举止失度。后汉政治的败坏,多是因为皇权的非正常交替而进行私下赠予酬答。最高权力的合法性不充分,来路不当,将来不可能有良好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