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桓皇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
初,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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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泰及颍川贾彪为其冠,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风,竞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党,形声字,从黑尚声。“党”字的本义是阴晦不明敝垢不鲜,在中国古代,“党”一般不是好东西,圣人有训曰:“君子不党。”虽然有人做过翻案文章,如欧阳修的《朋党论》;到了近现代,结党不全是营私了,也可以为人民服务,为公众服务,为国家和国民服务,所以堂而皇之地称为政党。从国民党执政以后,言辄称“党国”,“党”字俨然崇高起来,及到中国共产党夺取全国政权,提到“党”,不加任何修饰词,全国人民都知道是指共产党。歌曲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既是歌颂亦是事实。
一个“党”字,古今褒贬各异,有天壤之别。新中国成立后实行简化字,如今又有人提出恢复繁体字,以锐圆愚见,他字恢复也就罢了,唯“党”字大可不必。繁体“党”字,拆开就是“尚黑”,字面上就容易联想到是黑社会组织;简体“党”字,是亮堂堂的兄弟伙,专为人民谋幸福。对岸的国民党倘若要改变和黑金的联系,不妨也推广简化字,最起码把党字简化了,这样做大吉大利。
后汉之末,始有“党人”,再行“党锢”,这都是把握那个历史阶段特质的极重要的概念。
欧阳修说,“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毛泽东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这两句话放在一起参悟一下,就能参到“君子不党”的含义。人要有集体归属感,政治斗争尤其需要。所以,不管是为了利,还是为了义,不管是纠集起来还是团结起来,几乎是一种本能的需要,是一种基本的生存方式。
反对结党的,不是什么君子,“君子不党”是圣人代帝王立言,是代表帝王思想说话,君子不党的反面是小人结党,或者说结党就是小人。所以真相是帝王反对结党,皇帝专制是建立在细碎的社会基础上的,一盘散沙是专制存在的最好土壤,结党、结社、结伙都是对专制秩序的威胁。团购可以和卖家讲价,同样的道理,结党可以和皇帝讲价,在政治上讨价还价。
专制是拒绝一切讲价的,店大欺客,一点商量都没有,这就是帝王思想的核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专制最迷惑的宣传就是,画一个“大公”的美好景象,让小老百姓追求幻想,让他们变成“无私”的沙粒,所以“王道荡荡”的美好景象,其实是照着蜂群蚁群描绘的。
历代党争,多出现在君权衰落的时期,情况往往会是这样,接受君君臣臣正统教育的士大夫阶层,出于维护君权至上的信念,在君权衰落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发出了最后的吼声。他们的一致行动,不管纠集还是团结,有了结党的形式感,这就会给他们的政敌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朋党”的帽子。这种妖魔化政敌的手法,在智商不足的皇帝那里往往奏效。
后汉末年的党锢之祸,据《后汉书·党锢传》记载,起因竟是题品人物的段子。“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
房伯武(房植)、周仲进(周福)都是当时的大儒,房植做到河南尹,周福就更了不起了,曾给在潜邸做侯爷时的桓帝刘志做过家庭老师,后来升为尚书。汉儒为官者,多不废教授,他们既是学术权威又是体制内的官员,做了官以后,仍然继续开博士班带研究生,他们是利益的输出者,在他的身边簇拥着学生部下。这样,在政治利益的牵扯下,学术争鸣先上台红红火火地开演了。
“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乍看起来,搞得无数人头落地的党锢之祸如此兴起,不免儿戏,但是,历史正是这样,风起于青萍之末,祸起于蝴蝶的小翅膀,于无声处,“咔嚓”一下,我们听到了惊雷。
中国的政治就是这样,庙堂之上和谐得很,公开的政见表达得很少,各种正常的利益冲突没有讨论的空间。不同的政见换了一个频道,以学术争论的面目出现了,大家把政治语言通过密码转换成学术语言,外人看上去云遮雾罩,但是幕后的大老却在不动声色中推手较劲。这种游戏再玩下去,喽啰们也会失去耐心,隐含政治动机的伪学术持续不了几天,学术争鸣很快就会变成标签式的段子:
于是有了“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还有:
天下模楷李元礼(李膺);
不畏强御陈仲举(陈蕃);
天下俊秀王叔茂(王畅)。
正是:
百家争鸣凭声势,推陈出新抡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