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
春,大司农田延年有罪自杀。昭帝之丧,大司农僦(jiù)民车,延年诈增僦直,盗取钱三千万,为怨家所告。霍将军召问延年,欲为道地。延年抵曰:“无有是事!”光曰:“即无事,当穷竟!”御史大夫田广明谓太仆杜延年曰:“《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今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愿以愚言白大将军。”延年言之大将军,大将军曰:“诚然,实勇士也!当发大议时,震动朝廷。”光因举手自抚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谢田大夫晓大司农,通往就狱,得公议之。”田大夫使人语延年。延年曰:“幸县官宽我耳,何面目入牢狱,使众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闭阁独居斋舍,偏袒,持刀东西步。数日,使者召延年诣廷尉。闻鼓声,自刎死。
当时,向皇太后联名上书要求撤换刘贺的一共有三十六名大臣。有的是霍光的政治盟友,比如车骑将军张安世、大司农田延年;有的则是他的门下故吏,比如领衔的丞相杨敞原是大将军府的长吏,霍光的代理人;有的甚至是自己的女婿,比如度辽将军范明友。还有几位是朝廷的重臣,像后将军赵充国等,他们也觉得刘贺不像话,这样的大事,不能不出面表态,但是没有霍光发动,他们估计也不会想到换一个皇帝。在倒刘贺的人群中,还有在匈奴出使十九年的苏武,这是他回来以后见诸史书的唯一一次政治活动。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裹胁,霍光以自己的威望和权势动员了朝廷足够的力量。
在策划废立的核心成员中,有张安世、田延年,作为丞相的杨敞也必须参与,尽管他胆子小。田延年和杨敞都是大将军府出来的,绝对的霍系人物。政治本来就是团体项目,没有派系就不叫政治。从帝国的体制看,丞相仍然是三公之首,这个体制是从秦帝国一直延续过来的,在汉初,丞相权重,刘邦及吕后时代的丞相都是重量级人物,开国勋臣。文帝、景帝时期,丞相开府行使行政权的体制依然存在,担任丞相的也都是打过仗的老干部,有时还敢和皇帝叫叫板。到了武帝时代,对丞相制度冲击甚大,到后期,丞相甚至成了一个危险的职业,没有多少权力,却往往要做皇帝行政失误的替死鬼。中国古代的国家政治体制,有公开的更张,比如秦始皇,比如朱元璋,都明确下诏变更体制。而在汉武帝时代,体制是随着皇帝的工作习惯在不知不觉中更改,从汉武帝起, 有了内朝外朝的区别,皇帝通过内朝直接掌握并行使军权和行政权,大将军协助皇帝掌控军政大权,这个职位一般由外戚担任;尚书令是内朝常设办事机构,相当于今天的办公厅,尚书令当然也是实权人物。外朝的丞相制度仍然存在,但丞相的权力却严重地被削弱了。到了武帝临终前,把权力托管给大将军兼尚书令霍光,从此,汉代掌权的外戚一般都身兼此两职。
霍光摄政期间,当然不会去恢复丞相的权力,大将军掌握着国家的军政大权,丞相就不可能是强势的丞相,杨敞是霍光夹袋里的人,霍光让一个胆小窝囊的人担任丞相,一方面说明他继续了汉武帝对现有君相分权体制的破坏,一方面也说明他识人,挑杨敞这样窝囊的人坐在丞相府,不给自己添乱。
霍光的另一个得力干将是田延年。田延年,字子宾,“先齐诸田也”,也就是齐国田氏的后裔,担任过河东太守,和严延年一样,都叫延年,都致力于“诛锄豪强”,也都入《酷吏列传》。田延年在历史上最闪耀的一刻,就是在讨论废除刘贺的会议上。当时,霍光说出自己的建议,大家都惊愕失色,面面相觑。什么?要更换皇帝?大伙全部傻在那儿了。这时,事先参与密谋的田延年,按照编好的剧本准时登场:他离席按剑,廷叱群臣:“今天我们议定国是,不允许慢慢商议,现在谁要是想稀里糊涂溜号,我答应,我手里的剑不答应!”
中国的庙堂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团和气的,要么是一言堂,要么是大家挖空心思用不同的语言表达相同的两个字:“赞成。”如果有不同意见,也会提前沟通好,才上会走个形式通过。废立皇帝,兹事体大,不可能在下面一个一个征求意见,和杨敞这样的嫡系人物沟通都不得要领,何况其他。但是霍光又需要一个“集体决策”留在史册上,结果只能玩“民主集中”。刘备需要一个张飞,宋江需要一个李逵,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让这个粗汉喊出来,大家意见不统一,让黑爷爷的蛇矛和板斧“集中”一下。
打破僵局,解除尴尬,都需要这样的粗人出镜,这时主角再根据现场气氛,喝骂两声,明抑暗扬,如果在场的各位同志还不明白,还不表态,那就太没有政治觉悟了。霍光说:“我看,还是换一个皇帝好。”大家看看凶巴巴的田延年,纷纷道:“换一个好,换一个好……”
政治上的“猛张飞”都是粗中有细,田延年也是自觉地扮演了断喝一声的“政治花脸”角色,这样的人物总是适时地出现,表面上粗粗拉拉,实际上心思缜密,非常职业地扮演配角,与主角配合得严丝合缝。
在需要的时刻秀一下生猛,一生富贵就到手了,这种人精明得很。“当废昌邑王时,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成。”于是田延年后来就开始居功索取回报,昭帝丧礼要征用民车,田延年几乎是不加掩饰地贪污了三千万钱,被豪杰大户联名上诉。
霍光找来田延年,说:“人家告你贪污,你是不是真的贪了?你看……要是……”
田延年生性好胜,不肯认错,一再抵赖:“没有!绝对没有,我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能干那事吗?”
“真的没有?”
“没有!”
“果然没有?”
“没有!”
“好!我就说了,我提拔重用的人,怎么会贪污呢?老田你既然站得正,就不怕影子斜。我就让他们查一查吧,反正是走个过场。”
这一查就不是走过场那么简单了,对于像田延年这样的高官,做了再多的错事坏事,犯了多少条党纪国法,只要不查,就一直是皇帝的好臣子,人民的好公仆;只要一查,一启动司法程序,那就说明自己被抛弃了,到这个时候,司法程序才是真正地走过场。
霍光装傻,田延年充愣。最后,按剑断喝定国是的田延年一看霍光真要把自己下诏狱,赶紧自杀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