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
春,霍光病笃。车驾自临问,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去病祀。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中二千石治冢,赐梓宫、葬具皆如乘舆制度,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土,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下诏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
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国家新失大将军,宜显明功臣以填藩国,毋空大位,以塞争权。宜以车骑将军安世为大将军,毋令领光禄勋事;以其子延寿为光禄勋。”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凤皇集鲁,群鸟从之。大赦天下。
上思报大将军德,乃封光兄孙山为乐平侯,使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魏相因昌成君许广汉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光死,子复为右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在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
帝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霍光既薨,始亲政事,励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敷奏其言,考试功能。侍中、尚书功劳当迁及有异善,厚加赏赐,至于子孙,终不改易。枢机周密,品式备具,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以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
孝宣帝地节二年,霍光伯伯去世了。霍光病重的时候,宣帝亲自到霍府探视,年轻的皇帝望着病榻上这位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人,不禁百感交集,流下了眼泪。
霍光在临死时,上书,希望把自己的封地转一部分给哥哥霍去病的孙子霍山,对国事似无交代。一方面可能霍光确如一些史家所说,不学无术,唯勤谨而已;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有自知之明,也知宣帝之明,知道宣帝是个有主张的皇帝,自己不需要再废话了。
霍光一直到死,对老婆谋杀许皇后可能给家族带来的巨大灾难没有做任何预备,没有设法去解除这把头上悬着的利剑,反而给死后哀荣备至的霍去病继续争取待遇,而且好像是在提醒皇家不要忘记过去的功臣,也好像是为了暴露一下皇家也忒小气了,于是自己提供奖品让皇帝借花献佛。
这倒也反过来说明,霍显害死许皇后一事,有些不靠谱,是后来出于政治斗争需要加在霍家头上的罪名。否则,霍光临死的时候,不可能还继续向皇帝索取恩赏,一个犯了灭族之罪的大臣,尽管没有暴露,尽管权势依旧,身后祸福叵测,是不会这么从容不迫的。如果霍显真是谋杀的主凶,我认为霍光在死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趁着皇帝动情,绕着弯索取一份宽赦的承诺。
皇帝在霍光死前,任命他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这只是一种安慰性的表示,并不表示霍家的权势可以继续。中国人都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是运气特别好的,一般的,叫富贵不过三代。卫霍世家,到霍禹正好是第三代,这一代如果不能出现强人,骑在权势的老虎背上继续玩下去,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摔下来被老虎吃掉。
宣帝刘询对霍光非常恭敬,霍伯伯也悉心教导年轻的皇帝学习朝政,霍光对皇帝既有上一代对下一代的关怀和爱护,也有对小皇帝保持着符合礼仪规范的尊重,形象地再现了周公辅政的传说。表面上看,君臣之间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符合人们的理想。但是,对政治和人心有深刻见解的人,都不会被这其乐融融的影像迷惑,宣帝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是有人能感觉到或者揣测到。而急于上位的新的外戚家族,在霍光去世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们出头的日子到来了,霍禹、霍山这样的嫩瓜,在他们眼里,已经是进入包围圈的猎物了。
魏相是新势力的代言人,他非常策略,他首先上书皇帝,建议由车骑将军张安世补替霍光留下的空缺,我不知道车骑将军是不是比新封的右将军地位更高,更有实权,反正推出资格和霍光几乎一样老的张安世,对霍禹是一种极有力的钳制。在政治清洗之后,抬出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有利于稳定朝野,这肯定是没有错的。
这里透露了一点历史的细节,当时官员要向皇帝上书,必须一式两份,领尚书者先打开副本,进行审查,看适合不适合上达天听。领尚书者有权力过滤掉一些“皇帝不宜”的大臣奏本和人民来信。这种制度很可能是霍光创立的,或者是把武帝以来的制度悄悄作了修改,一式两份可能最初的设计是便于为皇帝节约时间。但是,有这样一个预检程序,就会让很多人不敢说话,没有机会把情况直接反映到皇帝那里,也为权臣控制皇帝创造了条件。
魏相先通过许皇后的父亲许广汉,把这个制度予以废除,然后紧接着就对霍氏家族发起了攻势。他上书皇帝,在皇帝和霍氏家族之间猛插楔子,这种挑拨行为和当年范雎挑拨秦昭王和太后以及舅舅穰侯的关系如出一辙,都是“以疏间亲”。同样是一种政治赌博,不过魏相的赢面要大得多,魏相赌定了宣帝对霍光的两种心理正在发生变化:一种是对拥立自己的感激心理,一种是在政治上遭到压抑的郁闷、反抗的心理。魏相判定,感激是衰减的,是表面的,是不得不做给世人看的;而反抗心理是臻于极限的,是需要一个人捅破窗户纸予以宣泄的。魏相算定皇帝已经想冷落、收拾霍家,但又怕舆论谴责自己忘恩负义,于是他出面,果断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魏相上书说:“《春秋》上有反对大臣专权的记载,经典认为,奖赏不由君主,朝政出于宰相,将会危乱国家。现在大将军霍光已经死了,可是他的子侄仍然把持着朝廷和军权,霍光的夫人霍显以皇太后外祖母和皇后母亲的身份,随便出入宫廷,霍家在朝廷盘根错节,骄奢放纵,这样下去,既不利于皇帝的权威建立,损害帝国的基业,也不利于保全霍光的功名。”
魏相检举信写得有理有节,分寸掌握得很好,表面上对死去的霍光表示敬意,实际上是巧妙地维护皇帝的面子,给皇帝彻底从心理上拔去芒刺找台阶。皇帝不动声色,把这封信转发给朝廷,让官员们讨论。
霍氏子弟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应对这场攻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