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昭皇帝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
侍御史严延年劾奏:“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奏虽寝,然朝廷肃然敬惮之。
十八岁的刘病已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上,“及上即位,(霍光)乃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由废立引发的这次古代宪政危机似乎已经圆满地结束了。能更换皇帝的霍光,此时的威望,以“如日中天”喻之,亦似有不足。
这时,一个声音在朝廷引起了巨大的震动,侍御史严延年策划演出一场“蚂蚁绊大象”的疑似惊悚剧,他向皇帝上书弹劾霍光:“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
严延年,东海下邳(今江苏邳州)人。父为丞相掾(yuàn),他有兄弟五人,都做了食邑两千石的大官,他的母亲识大体,有“万石严妪”的称号,和本朝另一位“万石君”石奋有一拼。严延年少学法律,昭帝时做了侍御史。侍御史是御史大夫的佐属,负有弹劾百官的职责。
严延年弹劾霍光擅权废立、无人臣礼,符合经典的教义。他义正词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直指大权在握的霍光大将军,确实也有非常人的勇气和胆量。他的弹劾当然不会产生实际性的组织调整,也不会有人公开喝彩(胆肥的人毕竟是少数),但是,他本人却获得巨大收益:“朝廷肃然敬惮之。”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指出,严延年“政治正确”后面隐藏着个人私心。说他料定霍光和皇帝都不会把他怎么样,所以想通过攻击名人沽名钓誉。
“严延年劾奏霍光擅废立无人臣礼,其言甚危,其义甚正,若有敢死之气而不畏强御。或曰:光行权,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经,为万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誉哉!其后霍氏鸩皇后,谋大逆,以视光所行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复鸣邪?光之必有所顾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于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说而不责延年,延年皆虑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险而固非险也,则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惮之。既熟虑诛戮之不加,而抑为庸人之所敬惮,延年之计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乱,后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讦其奸,而刀锯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问也。矫诡之士,每翘君与大臣危疑不自信之过,言之无讳以立名,而早计不逢其祸,此所谓‘言辟而辩,行伪而坚’者也。有所击必有所避,观其避以知其击,君子岂为其所罔哉?”
确实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装疯卖傻,有的人装正卖勇,沽直作威。
严延年什么人都敢骂,什么话都敢讲,而且绝对是义正词严,永远正确。但是,这一次他弹劾霍光,也许确实如王夫之所言,料定不会引发对自己不利的后果:霍光本来就是一个“小心谨慎”、“沉静详审”的人,对于阴谋家和潜在的敌人,他会想很多办法反制,而对于公开高调反对自己的人,反而不便有所表示,何况严延年的批评“政治正确”、符合经典,反驳起来也无从下手,霍光行的是“权”,严延年责的是“义”,做事从权与原则大义原本不在一个层面,霍光做归做,严延年骂归骂,不在一个频道,霍光不会有被迎头痛击的感觉,会把他理解为一种书呆子论政。这在今天,也有不少这类人物,以天下为怀,自命为劳苦大众的代言人,国家利益的代言人,高声叫骂“体制腐败”、“官员贪渎”,空泛地、“政治正确”地谩骂一通,博一些廉价的掌声,但他心里清楚,他的所有言论,都达到了“不逾矩”的水平,沽“敢言”之名,收出场费之实,反正没有哪个人会感到痛。在当下的环境里,确实有高人拿捏得极准,一边收获疑似“持不同政见者”的好处,一边又恰当地扮演了“言论自由”的实践者的角色,刀切豆腐两面光,值得包括锐圆在内的兄弟们学习致敬。
严延年高调批评霍光,料定自己不会因此贾祸;对于新皇刘病已(后来改名刘询,也就是宣帝)来说,严延年这一番卫道的宣示,肯定能博得宣帝的好感,给未来埋个伏笔。宣帝对霍光有所忌惮,不会责备严延年,即使责备,也肯定是给霍光做个样子,这样既能获取“朝廷肃然敬惮之”的现实好处,又为以后永远正确购买了保险和期权。
王夫之讪笑:“使延年一讦其奸,而刀锯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问也。”其实,如果细读《酷吏传》中的《严延年传》,我们发现,严延年确实还是有个好胆量。客观地说,弹劾霍光,严延年还是冒了一定的风险,这关键在于他对霍光性格和宽容度的把握比较到位,否则,他这样“政治正确”的话语,也会罹祸。骂人一定要看对象,碰到一点雅量也没有的主儿,你以为说两句是插科打诨,人家认为你是恶毒攻击,一样可以把小命玩完。所以,以骂博名绝对是高人玩的动作,难度系数还是有的,一般的小愤青,不要乱练,练叉了,摔死了,没人赔偿。
至于霍光以下的人物,严延年就谁也不怕了。他告发霍光的左右手田延年,两位都叫延年,都是泥头车,经常对撼。田延年有废立的功劳,严延年撼不动,结果被判处死刑,严延年居然从死囚牢里逃掉了,后来遇到大赦,丞相和御史同时发出邀请,请他出来做官,他先收到御史的邀请,于是做了纪检干部。
严延年买的期权后来得到兑现,汉宣帝神爵年间,升他做了涿郡太守,后来又为河南太守,严延年做太守时,务在摧折豪强,诛杀甚重,被人称为“屠伯”。
唱高调的人,容易犯极“左”的错误,搞运动笃定会扩大化,这种人我们最好是敬而远之。
元代许名奎的《劝忍百箴》有这样一段:
不教而杀,孔谓之虐。汉唐酷吏,史书其恶。
宁成乳虎,延年屠伯。终破南阳之家,不逃严母之责。
恳恳用刑,不如用恩;孳孳求奸,不如礼贤。
凡尔有官,师法循良。垂芳百世,召杜龚黄。噫,可不忍欤!
严延年确实有“孳孳求奸”的道德洁癖,仇视富人,同情穷人,“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贫弱虽陷法,曲文以出之;其豪杰侵小民者,以文内之。众人所谓当死者,一朝出之;所谓当生者,诡杀之。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战栗不敢犯禁。按其狱,皆文致不可得反。”
这样的人,以“道义”枉法,不要说在今天了,在当时就遭到了包括他母亲在内的许多人的批评,自以为真理正义在手,就生杀予夺,这是恐怖主义中的极品,危害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