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
上从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张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適(通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乎!”时大臣固争者多;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废立是国之大事,搞不好就会动摇国本。
要说起来,刘邦的后半辈子过得很辛苦,做了皇帝也没怎么享受,据说,皇帝的专车连四匹一样颜色的马都配不齐,何况他老人家天天价东奔西跑,不是平反叛,就是打蛮夷,我看还不如做亭长,没什么压力,革命小酒天天喝,村村都有丈母娘。
更不爽的是,刘皇上临到末了,连指定下一代领导人的机会都没得,郁闷!
一般而言,前任皇帝对后任有指定权。但是,除非皇帝只生一个好,只有一个仔,否则在确定谁是大位继承者的问题上,大多会争吵不休,搞不好还会动刀子,立长、立嫡、立贤、立宠,选项很多,皇上有决定权,宗室贵族、后宫外戚、勋臣疆吏以及太监术士之流,也都有发表意见和参与决策的权力。
刘邦是开国皇帝,权威应该更强,但是在立储问题上最后妥协,确实让我们感到有点意外。
这里面原因有三:
一、刘邦这个人豁达大度,从善如流,这是他的优点,从沛县起兵一路打过来,我们可以看到,在许多事情上,他都是先听大家的意见,很少和大伙拧着干。只要你说得对,我就听你的话,再来一个人说得比你更对,对不起,我就听他的。越是这样,他身边的人就越敢讲话,议论风生,讨论充分,这样,决策的质量就高。历史上有许多皇帝,很聪明,智足以饰非,文足以饰过,最烦心的就是臣子们比自己聪明,最爱玩的就是你说对了,我偏不按你说的办,这叫“圣心难测”,还真以为自己是龙子龙孙与一般人不一样。刘邦虽然在广告宣传上把自己包装成蛟龙和自己老妈“Make love”后的联合巨献,但不论做汉王还是做皇帝,都还能保证自己脑袋里面不进水,这真的是难能可贵。
二、刘邦的时代,皇帝的权威指数还不够高。周朝以及春秋战国时代,天子、公、侯、大夫、士,虽然等级森严,天子也是等级中的一级,只不过是最高的一级。从秦始皇开始,创立了“皇帝”这个岗位,这个东西就不和贵族功勋在一起论高低了,皇帝超越了一切,不仅超越了功勋贵族,而且超越了人,直奔半神半人的状态。但是,在刘邦时代,皇帝权威的包装装修工程才开始不久,所以刘邦还没有到口含天宪的神圣状态,大家看着他从亭长成长到皇帝,也没有那种战战兢兢的样。
三、刘邦是从平民到皇帝,吕后的老爹、兄弟在他的公司里有原始股,他的功臣们,也多是贫贱时的故交相知,这帮人的势力很强,加上上面的两条原因,所以他们敢和刘邦对着干。自从吕后从项羽营中返回,表面上看是萧何在打理内部,但萧何只是一个执行总经理,真正在家里行使老板决策权的还是吕后,这帮子功臣宿旧已经习惯了吕后吕大嫂在刘邦不在时当家,戚夫人没有权力基础,赵王如意还是个孩子,他再肖乃父,大伙儿也不会认同,大家认可的还是孝惠帝,这孩子,差点在战争中丢了小命,也算是有功于国的。
在反对刘邦易储的人当中,除了刘邦老家的徐淮势力集团以外,还有留侯张良和叔孙通。
张良一直支持吕后,后来他们父子就直接加盟吕党了。张良是老贵族,不愿意折腾,希望稳定交接。叔孙通本来是个滑头鬼,但在废立问题上表现得这么忠烈,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诤臣,我怀疑是后来儒家系统拥有话语权以后,把一切成绩都归功于他,最后打动刘邦的话,也特意地安排他来讲。
叔孙通讲,晋献公喜欢骊姬,老夫少妻多恩爱,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要易储,结果晋国内部一通混乱。晋献公的一个儿子重耳为此在外漂泊近四十年,后来成长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叔孙通举的另一个例子就是眼前的秦始皇,没有早点确定长子扶苏的接班人地位,致使国本动摇。眼前的事实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刘邦听从了大家的意见。
至于叔孙通发誓赌咒:“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一看就是儒家系统的虚假报道。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评价说,叔孙通有表演的嫌疑,因为他知道刘邦是可以理喻的明主,所以知道自己死不了,才敢说“以颈血污地”这样的狠话。叔孙通前后事十余主,变得如此忠烈,王夫之感慨,是上有明君的原因。
上有明君,一切奸佞都可以改造成为社会新人,可惜,明君这玩意儿比熊猫都珍贵,王夫之一类爱国知识分子,可有得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