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没有受到世风影响。校舍原是一处德国兵营,后来改为学校,院中到处铺满了短草,道旁种上了玫瑰,但依然脱不了军营的严肃气象。与此相协调的是,山大学生颇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夏天,青岛最喧闹的时候,学校已经放假,香风粉雨侵袭不到学生;其他季节,学生们用琅琅的书声和足球场上的欢笑声抵御“寒风恶月里的寂苦”。他们衣着朴素,除了制服就是蓝布大衫,就是在每年最热闹的六七月份也是如此。老舍因此而感到欣慰和踏实。他喜欢这样的大学生,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勇敢和献身精神,朴素的装束下面跳动着一颗“红热的心”。他感叹说:“不管青岛是怎么样的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睛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坚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青岛之冬。”老舍:《青岛与山大》,《老舍全集》第14卷,第47页。
老舍的青岛印象是复杂的。他不喜欢青岛夏季的香风柔情和西洋气味,但欣赏“青岛之冬”的凛冽粗犷,欣赏山东人的古朴坚毅和勇敢静默。老舍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感到欣慰,也感受到青岛的“真面目”。
二、老舍在青岛的作为
老舍是应山东大学邀请来青岛的。他在山东大学先后教过“欧洲文学思潮”、“外国文学史”、“小说作法”、“高级作文”等课程。有些课在齐鲁大学教过或涉及过,教授起来并不费劲,但他还是花费很多时间查阅资料,认真备课。他的课深入浅出,幽默风趣,很受学生欢迎。他讲“小说作法”,每讲一个段落,就要求学生做一次练习,借此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从中了解学生的理解程度。他讲人物形象塑造,讲景物描写,讲故事情节安排,讲文学创作的语言和风格,既有知识的广度、理论的深度,也切合当时的文学思潮和创作实际,不仅拓宽了学生的知识视野,提高了理论水平,而且对于学生掌握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提高写作能力和欣赏水平,正确认识当时错综复杂的文坛现象,都有很大帮助。而他结合自己创作的甘苦,引导学生严肃创作,对学生的影响尤其深远。他不止一次地对学生说:“写文章,必须对你的读者负责!”这是人格教育。
当时,山东大学学术研究风气很浓,学生创作积极性也很高。他们创办了两种刊物:一个是《励学》,一个是《刁斗》。《励学》是学术性刊物,文理兼有;《刁斗》是文艺刊物,内容为文学评论、创作和翻译。为充实刊物内容,提高文章水平和刊物档次,学生们常邀请教授、教员写文章。老舍是积极帮助学生办好刊物的教授之一。他不但热心为刊物写稿,有时还亲自帮助审阅和修改文章。即便辞去山大的教职后,依然有学生把稿件给他,要他修改,帮助发表。对于青年学生的创作积极性,老舍的心情是复杂的:鼓励肯定之余,也有些悲凉。他说:“每接到一份,我就要落泪,我没有工夫给详细的改,但是总抓着工夫给看一遍,尽我所能见到的给批注一下,客气的给寄回去。有好一点的呢,我当然找个相当的刊物,给介绍一下;选用与否,我不能管,尽到我的心算了。这点义务工作,不算什么;我要落泪,因为这些青年们都是想要指着投稿吃饭的呀!”在老舍看来:“这里没有饭吃!”老舍:《这几个月的生活》,《老舍全集》第14卷,第72页。
学生们除了把自己的习作送给老舍修改外,还经常找老舍探讨文学问题,有的与他教的内容相关,也有的就其他问题向他请教。无论哪种问题,老舍大都耐心解答。他谦逊自处,平易近人,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学生的要求是严格的,但又不是耳提面命。学生毕业,都愿意请老舍题词留念。他的时间本来很宝贵,又要教课,又要写作,还有其他活动,但他有求必应,认真对待。题词的内容,斟酌再三,语短意长。他曾在一个学生的纪念册上写道:“对事须卖十分力气,对人不用半点心机。”平实素朴的语言,关乎做人根本。老舍这样勉励学生,也以此要求自己。
在青岛,老舍与许多文朋诗友建立了密切的友谊,而他也收获着友谊的快乐和充实。与文朋诗友交往,是规避青岛西洋气息和胭脂味的有效途径,也是他发泄积郁、批判洋奴文化和国民劣根性的重要方式。
朋友中,臧克家常去拜访老舍,他们躲在书房里,倾听大海的涛声,谈诗论文,随心所欲。吴伯箫比老舍小六岁,却是他寓所的常客,他们在一起,说古道今,海阔天空,无话不谈。老舍儒雅洒脱,幽默寓于严肃,有些话像相声里的“解包袱”,时常引人会心欢笑。1935年夏,洪深、赵少侯、闻一多、王统照、梁实秋等作家学者云集青岛,或在山大任教,或短期逗留,都和老舍有过密切交往。他们相聚闲聊,老舍提议办一个短期刊物,把避暑时想说的话记下来,留个纪念。他的提议得到了洪深、王统照、赵少侯等人的赞同。老舍为刊物起名《避暑录话》,随青岛《民报》发行。老舍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小说《丁》,散文《再谈西红柿》、《檀香扇》、《避暑》、《立秋后》、《等暑》等文章。
《避暑录话》开始每周一期,深受欢迎,后来增印为800份道林纸的单页,送书店代销,销路很好。刊物出到第十期,青岛已有些凉意了,撰稿人陆续离去,《避暑录话》终刊。老舍写《“完了”》算是“终刊的话”。老舍喜欢这个刊物,也留恋这段众友朋相聚海滨的生活,他曾挥毫写诗抒发对远去的朋友们的祝愿:“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从此桃源萦客梦,共维桑海赏天才?而更明月潮先后,万事浮云雁往回。莫把卖文钱浪掷,青州瓜熟待君来!”
老舍在青岛期间的创作取得辉煌成就。短篇有《老字号》《断魂枪》等精品力作,中篇有《月牙儿》《阳光》《我这一辈子》《新时代的旧悲剧》等佳作。这些作品不单是老舍中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中短篇小说的翘楚。此外,他还写了一系列创作谈,如《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我怎样写〈赵子曰〉》《我怎样写〈二马〉》等,以及《人物的描写》《语言的运用》等理论文章。他将这些文章收集整理,出版了文学论集《老牛破车》。通过这些文章,他系统地总结了十年的创作经验,为攀登更高峰做扎实的铺垫。
老舍在青岛最值得记叙的是,他尝试了作为职业作家的生活乐趣,并且创作了《骆驼祥子》,攀登上艺术高峰。1936年春天,山大的一位教授到老舍寓所聊天,说北平有个洋车夫一辈子都想拉上自己的车,三起三落,末了还是受穷;还说有个车夫也被“丘八”抓去,他却从兵营里偷出三匹骆驼。老舍听后笑着说:“这可以写一篇小说。”他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搜集材料,构思情节,经过认真准备,暑假开始写作。这时他已经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属于职业作家。职业作家是老舍向往的生活,就像祥子向往拉自己的车,梦寐以求。老舍长期在教学余暇写作,有暑寒之苦无假期之乐,终年劳作,疲惫之至。他梦想当个职业作家,不为备课教书牵扯创作精力,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大约一年时间,他心无二用,从容有序,缓急自持,好不惬意!作品的故事和人物虽然不在青岛,但“产地”却是海滨城市,语言中透露出些许产地的气味。
职业作家的成效确实高。近一年时间,老舍创作《骆驼祥子》的同时,还创作了《文博士》(成书前叫《选民》),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及其他短篇小说和幽默诗文,还有若干谈创作经验的文章。这是老舍创作生涯中最好的时期。
但职业作家的确难当。老舍的收入连版税带稿费,加起来还不抵教书时的一半,而青岛的消费水平又相当高。他时常感受到生活的压力。他说:“自从去年秋天辞去了教职,就拿写稿子挣碗粥吃——饭是吃不上的。除了星期天和闹肚子的时候,天天总动动笔,多少不拘,反正得写点。于是家里就充满了文艺空气,连小孩子们都到时候懂得说:‘爸爸写字吧’,文艺产品并没能大量的生产,因为只有我这么一架机器。”老舍:《文艺的副产品:孩子们的事情》,《老舍全集》第15卷,第403页。1937年5月,老舍写信给《论语》:“8个月来的写家生活经验给我证明,卖文章吃饭,根本此路不通。此后仍当去另找饭碗,放弃写作。饿死事小,文章事大也。”老舍:《致〈论语〉》,《老舍全集》第15卷,第570页。为了生活,老舍只好再去教书。
1937年夏天老舍接受了齐鲁大学的邀请,离开生活居住了三年的青岛,回到济南。此后,老舍再也没有机会到青岛。
但青岛那座城市和那里的人,却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青岛之冬”,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无论个人生活还是公众感受,都给他留下难忘的印象。因为“青岛之冬”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之后的青岛,是本色的青岛,是与“摩登少女”迥然不同的青岛。他或许意识到,外国军舰和洋人们以及中国的有钱人娱乐消费形成的青岛品格是暂时的现象,意识到青岛总有一天会回到青岛人民的手中,恢复青岛的真实面目。因此,在离开之后,他始终对那座海滨城市怀有美好的印象,始终认为青岛是“适宜居住的城市”。他常写文章谈“住”的问题,青岛不是首选,也是重要的选择,而且并非“之一”。《我的理想的家庭》中说,“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老舍:《我的理想的家庭》,《老舍全集》第15卷,第386页。。把北平当作第一选择,理所当然;老舍当时还没去过成都,属于虚拟或者纯粹理想式的选择,而当时老舍就住在青岛,因此算得上实实在在的选择。九年之后,老舍写作《“住”的梦》一文,再次说北京之外,“求其次者才提到青岛”的话,并且说“我在青岛住过三年,很喜爱它”老舍:《“住”的梦》,《老舍全集》第15卷,第463页。。而在表现东方文化理想的作品《大地龙蛇》中,则将战争消失后和平年代生活的地点选在青岛——这不是随意性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