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之“罪”、反启蒙与中国的现代性
——对刘小枫先生“基督神学”的批判●73◆
吕新雨
八十年代以后,中国的鲁迅研究就已经开始呈现出强烈的分化,这个分化本身已经是中国“新启蒙”的知识分子群体分化的标志。对鲁迅进行全面的否定,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批评家其实并不是始作俑者。刘小枫先生最初发表于八十年代的著作《拯救与逍遥》●74◆应该是一个代表性的论述。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主义”进入中国之后,演变为对中国五四以来启蒙思想的全盘否定和解构,所来有自,并非空穴来风。它同样是我们八十年代的精神遗产。
在这本著作中,刘小枫先生关心的问题是:如何面对二十世纪的价值虚无主义?这个问题的展开过程中,作者进行了中西文化的历史对比,中国被列为重要对比人物的是屈原、嵇康、陶渊明,曹雪芹及其“新人形象”,和鲁迅。虽然上述人物各有不同,但是刘小枫先生对他们的结论却是一致的,也是很有意思的,——那就是对整个中国文化及其作为文化承担者之知识分子群体的全盘否定。然而,这个思路如果放在八十年代启蒙思想的整体中,其实并不奇怪,因为中西二元的对比是当时知识界的主要研究和思维范式,《河殇》中海洋文明和大陆文明的对比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75◆。但是,刘小枫先生并不同意中西二元,在他看来,中西并无不同,这个中西大同的思想要延伸到他之后的研究中才能看得更清楚。对于他来说,这其实是一个双重批判,即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否定,也是对中西启蒙思想的批判。在这双重批判中,开辟的是通往上帝的路,——基督教神学,这惟一的拯救之路。
一鲁迅的双重“罪”
这里先以其鲁迅研究为考察。他对鲁迅的否定,从初版到2001年的修订版,不仅是延续的,而且是强化的。刘小枫先生对鲁迅的批判中,援引了双重资源:“鲁迅所置身于其中的文化传统,从来就没有为他提供过对爱心、祈告寄予无限信赖的信念,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怀和气质似乎可以理解。但据说鲁迅通西学,事实上,他的确知道遭‘众犹太人磔之’的耶酥基督,知道西方精神在深渊中祈告的基督教信念,而且也晓得中国国民性‘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问题在于,鲁迅并不相信认领基督的信念,而是相信恶的事实有力量”。●76◆
在作者看来,鲁迅的“伟大”在于他有“觉醒的冷眼”,但是,这只是证明了他是西化式的逍遥:西方现代虚无主义的同路人,这是他把中国文化中魏晋的狷狂、怪诞和曹雪芹的石头之无情加以改造的结果。这样,刘小枫先生就给鲁迅定下了双重罪,一重是从西方启蒙主义角度对中国“封建”性的否定,这就是鲁迅自己再三强调的灵魂中的黑暗,“为了我背负的鬼魂,我常感到极深的悲哀。我摔不掉它们。我常感受到一股压迫着我的沉重力量”(《坟·写在〈坟〉后面》)为此,“觉醒的人……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些表述在刘小枫先生看来,它说明的是“肩起黑暗的闸门所导致的心灵的黑暗这一结果,已经包含在其前提之中:黑暗的闸门是由一颗黑暗的心肩负起来的。”●77◆如果肩起黑暗的闸门的心灵本身不是黑暗的,而是对恶有尖锐的敏感,肩起黑暗的闸门就不会成为闸门本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就是例证”。
“顶起石头的英雄会不会被石头的压力扭曲、甚至被同化为石头、被石头性吞噬?如果这位英雄自己肩起石头是以化为石头为代价,否则就没有力量肩起石头,人们从他身下匍伏而过会不会被石化呢?即便这位英雄肩起了石头,人们进入新的天地仍会以石头为路标,那么,他所指引的新的天地是否仍然是一个石头世界?既然这位英雄是靠自己的自由意志肩起石头,他的牺牲会给后来的人们带来新的生命品质?”●78◆
最后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不能。所以,鲁迅为了肩起黑暗的闸门,“他的灵魂就越来越阴毒”。这样的毒气和鬼气,是一种“怨恨”:
“鲁迅的灵魂在怨恨中早熟,怨恨的毒素已经把人灵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噬蚀净尽,空虚的灵魂除了鬼魂的自我刻画、冷嘲和热讽,还能向往别的什么高贵的精神?在怨恨中早熟的灵魂不可能倾近高贵的精神,基于怨恨的人道精神的爱,也不过是朝所恨的对象打出去的一张牌”。●79◆
以下为刘小枫先生的著名论断:
“鲁迅因批判国民性而成为国魂,这国魂是否就是他批判的国民性自身呢?如果不挪开鲁迅精神这道‘黑暗的闸门’,中国精神有指望见到光明的未来?”●80◆
鲁迅就是他所批判的封建黑暗,此为罪一。另一重罪是鲁迅并没有引入新的力量和阻断旧的东西,这其实是为了否定了鲁迅所代表的启蒙意义。“鲁迅并非根本不想唤醒民众,而是知道民众根本无法唤醒。以为启蒙本身对于人类生活终归是一场灾祸,与认为启蒙本身根本不可能,完全是两码事。”●81◆启蒙本身是灾祸,这是刘小枫先生对“后启蒙的深刻”的认同,当然不是鲁迅的,因为“对于启蒙理念,鲁迅根本上没有觉得什么不好”,因为“鲁迅始终没有放弃对未来的希望,这与卡夫卡的绝望、以及卡夫卡始终不敢言说希望形成了鲜明对照。”——这才是鲁迅需要批判的地方。鲁迅不过是用启蒙之恶去反抗封建之恶,“鲁迅改变的只是吃人的口实,屈从的却是吃人的事实。这是否就是‘肩起黑暗的闸门’的实际含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洞见是:启蒙理性没有消除神性与人性的紧张关系,他仍然有对上帝的绝望信念;鲁迅的洞见是:既然恶是生命世界的事实,必须且应该称颂恶,不可相信、祈告神圣的东西,除了人的生命权利,一切价值都是虚假的,它们帮助历史的恶扼杀生命。”●82◆
在刘小枫先生看来,基督教神道主义大于鲁迅的启蒙的人道主义,因为鲁迅从西方盗来的启蒙之火,并无法解决人的虚无主义的问题。既然这种人道主义的启蒙结果就是虚无主义,而西方的虚无主义已经被海德格尔指出是植根于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所以鲁迅的“拿来主义”的启蒙不过是把西方的虚无主义嫁接到中国的虚无主义之上。他断言:中国的虚无主义植根于儒家信义传统,庄禅是一个例证,而“现代中国的虚无主义”是另一例证,但“都是儒家信义传统的结果。”
“中西方都存在虚无主义的信念和情怀,而中国的虚无主义远比西方的虚无主义源远流长,历史悠久。另一方面,中西方的虚无主义在现代世纪的极端推进,都带来了巨大的历史灾难。”●83◆
因此,刘小枫先生对鲁迅黑暗面的批判即是对中国封建文化的批判,这一点上,他借用了鲁迅自我批判的启蒙视野。但是他接着把鲁迅打入“西方虚无主义”的阵营,于是对鲁迅的批判便成为对西方现代启蒙主义/虚无主义的批判,这时他借用的是西方的“反启蒙主义”,——保守主义,因此他的拯救之路也是从西方而来,这就是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宣扬的“文化基督教”神学,他要以此来为整个中国文化换血。抱负不可谓不大矣!这就是为什么他义无反顾地要“打断”鲁迅作为中国“人的脊梁”,以便让中国人跪领神恩:
“以鲁迅为国魂,中国精神永远不屑于打断这根‘人的脊梁’,也就永远不屑于祈告领承上帝的神恩”●84◆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震惊的论断。对刘小枫先生来说,对鲁迅的否定意味着双重否定,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否定,也是对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及其历史的否定。他既要鲁迅为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失败负责,也要中国五四以来的启蒙知识分子为中国的革命与暴力负责。这两项否定,分开来看,其实都不算新鲜,刘小枫先生的不同只在于他把这双重否定推向极致,以便为基督神学的降临杀出血路,这就算得上大破大立了。
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不仅对鲁迅的否定已经预定;在其后的研究中,刘小枫先生继续用“怨恨”学说去解释中国革命和文化大革命这两项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他的结论也已经是预定的了。
二,“怨恨”、平等与中国的现代性
刘小枫先生借用舍勒的观点说,怨恨是宗教改革的原动力,它推动了资本主义精神的来源。既然马克思学说中,无产阶级是在资本主义经济文化制度中诞生的,那么怨恨也是和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怨恨是一种生存性伦理的情绪,涉及的是生存性的伤害、生存性的隐忍和生存性的无能感。它体现的是一种伤害者与被伤害者的共生关系,是一种把自身和“他者”进行比较的社会化心理结构。从马克思、尼采到佛洛伊德以及今天的后现代论者的意识形态批判和知识权力批判,都是怨恨心态的表达。它的发生往往由于两个原因,一是当社会政治权力和经济资产发生位移的时候,二是天赋人权的社会平等的文化机制出现的时候:平权感和平等理论成为社会性怨恨的积聚机制。所以,与等级的社会相比,阶级的社会产生怨恨心态,所以这是资本主义的伦理。从十三世纪以来,资产阶级不断冲向历史舞台,在法国大革命中,第三等级要求解放,怨恨也是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原因。在此基础上出现政治民主运动,现代社会的运动中都是怨恨在起作用。“启蒙思想从实质上说是怨恨的产物,它的后果是价值的颠覆或价值偏爱法则的反常”,●85◆从文化秩序上讲,是群众的评价压倒贵族精英的评价。在对舍勒做了如上阐述之后,刘小枫先生为自己确立的任务是:“资本主义精神在现代化的中国的社会化中断后,主要成为社会化的社会主义精神的理念性对抗因素。因此,在中国问题的论域中,怨恨与现代性之关联,当在社会主义精神来勘察。”
这样,当启蒙价值中对平等的诉求被置换成怨恨问题,启蒙也就被挖掉了正义的基础。当“怨恨”被界定为自我和“他者”的惟一关系,犹如主人和奴隶彼此作为影子,“他者”与自我之间其实是被设定为同一的,怨恨就是同一的推动力。这样的理论里是没有真正的绝对的“他者”位置的,“他者”当然也就无法成为正义的起点。就如勒维纳斯已经批判过的那样,“他者”一旦被设定为尚未完成的自我,这个理论就已经包含了专制的因素。
刘小枫先生对舍勒学说的继承与发扬在于:为什么社会主义理论在中国会成为价值偏爱,是因为平等感既是民族国家建构的动力,也能够煽动怨恨而导致社会革命。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理念是民族主义诉求,是在一个竞争型世界性文化秩序中因国族的生存性比较而激起的怨恨,“三民主义或社会主义以平等为基本价值偏爱的政治理念,包含着两个层面的怨恨根源,除现代国际政治格局中国族性生存比较意识对‘主义’或政党精英分子的支配外,还当考虑到,社会变动中原有的阶层秩序解体,社会下层向上层流动的传统渠道丧失后,新兴知识人在社会变动中积聚起来的怨恨。”●86◆社会主义道德观与十四至十五世纪的人本主义和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有内在关联,也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思想有家族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