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洛神萧红:孤影飘零,寂寞跋涉
那飘零一生的女子最终走到了尽头,那伤痕累累的灵魂最终失去了光彩。就在那所荒凉的医院,身边没有一个家人,甚至连丈夫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个朋友的陪伴之下,那双孤单的眼眸最终合了起来,永远不会再看这个无情的世界一眼。
“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这是她最后的话语,留给那些爱过她、伤过她的人,留给这个残酷的世界。
(一)
这苦难的生命似乎从一开始便已注定。贼老天给予她生命的同时,似乎把厄运一同转交,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将有如噩梦一般,痛苦、悲伤、恐惧,难以逃避。
幼年的她一直生活在憎恶与忽视之中。父亲是封建阶级卫道士,重男轻女,对她几近冷漠,母亲早在她9岁时去世,继母对她更是毫无感情。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之中,得到的爱少之又少,连普通小孩子都能得到的父母之爱,对她来说,则近乎奢望,最后只有绝望。
在这冷酷的家庭中,唯一让她感到些许温暖的便是祖父。甚至可以说,那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来自家人的爱。她的名字也是祖父所起——张乃莹。不过,这个名字,她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因为对她来说,这个与旧家族相关联的唯一证据,也令她痛苦不堪。后来的她,用“萧红”这个名字,度过了短暂的一生。
祖父对她很喜欢,经常带她到家里的后花园玩耍。那时的祖孙两人,是如此幸福,那种场景,是如此温馨。也许只有在此时,可怜的她才能真正感觉到“被爱”的幸福,才能真正察觉到,她还实实在在的活着。但这真的是,悲哀的开始。明明有亲生父母在身边,他们却连自己的面都不想见到;明明生活在那样一个大家族中,得到的爱却只有短短的一瞬、小小的一滴。她有时甚至怀疑,她不是父母亲生的。老虎尚且对自己的幼崽“虎毒不食子”,可有些父母明明身为人类,却连看一眼自己的孩子都不愿。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她到底因何而诞生,难道仅仅为了承受继之而来的无边苦难?
在这种情况下,她后来做出背弃家族、远走他乡的事,就无可厚非了。当多年未跟自己交谈的父母找到她时,她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可以趁此机会走进他们的生活。只是,幻想果然如同气泡,一瞬间便破灭了。父母找她来,不是为了跟她说话,只是为了通知她:我们给你定亲了。
这真是太可笑了。原来自己的期望毫无价值,原来自己的意愿如同渣滓。这就是她的父母,这就是她的家庭。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她想,她已经完全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就这样离开这里吧,这里的气氛已令人难以忍受,不如就鼓起勇气,离开这个名为“家庭”的囚笼,离开那名为“父母”的陌生人吧。
那一天,她整理好行装,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南下北平的列车,甚至连回望一眼都不肯。对她来说,远方渐成虚影的那座城,城里那渐成幻影的家庭,早已令她毫无留恋。她不会向谁挥手告别,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送别,她已经没有回头的必要了。
到达北平后,她才发现,活着竟如此艰难。刚离开家时,她尚是满腔热血,以为自己的反抗足以将自己带入新的生活。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昔日的雄心壮志早在那高大的城墙上碰了个粉碎。现在的她,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一餐饱饭的诱惑远比虚无缥缈的自由来得实在。她渴望有人能来拯救她,有人能够陪伴她,有人能够一起吃饭、喝水、过日子,就算那个人不是王子,不是英雄,她都已不在乎了。
当那个男人敲开她房门的时候,当那个男人说要接她回家的时候,当那个男人关心她的时候,萧红的心防,瞬间溃塌了,任这个男人走入了自己的感情世界。即使这个男人就是她在老家时的订婚对象汪恩甲。
(二)
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一个名分。萧红的逃婚举动难以被汪家所容忍,所以汪家解除了两人的婚约。而汪恩甲却对萧红旧情难忘,竟执着地将她带回老家,得不到承认的两人只有选择在一家旅馆同居。
她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段爱情。可是,对她来说,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陌生、奢侈,近乎奇迹般的存在。连家人的爱都不曾感受到的她第一次被爱,就沉陷其中了。她以为这就是爱情,以为这就是幸福。殊不知,那仅仅是一厢情愿。即使她投入再多的爱,即使她为他孕育新的生命,她也终究挽不回他的离开。
那天,他说要回家取钱,以应付生活之用。她满心里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两个人将一同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可谁知,这次他竟一去不返,将身怀六甲的萧红抛弃在旅店。从此,音信断绝。
这时的萧红才发觉,她又是孤身一人了。那个男人,已经永远地走出了她的生命,不再回来。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难道迄今为止的种种情意,竟全是谎言?难道早已约定好的白首誓言,竟全是虚妄?难道,这就是爱情?
旅馆老板频频来索要房费,她却身无分文,更有孕在身,生活几乎陷入绝境。愤懑、悲痛、疑问、无奈的她,只有向哈尔滨《国际协报》的副刊编辑裴馨园求救。好心的裴馨园多次亲身前往看望,还有其他文学青年也一同前来,而那位三郎萧军亦在其列。
三郎第一次被她打动,是一首随意的小诗:“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读过这首诗,他瞬间爱上了这位女子。她的才情、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她的灵魂,都令他沉醉。而萧红呢,也被这名叫三郎的男子所吸引,他的文采、他的善良、他的坚强、他的执着,都令她着迷。或许就在那个明媚的日子里,他们同时看到了对方那悸动的灵魂,明白了:这就是一见钟情吧。
可是,那还是一段若即若离的无边情愫。她刚被一个男人所伤,体内还有他的骨肉;他却早已有家室,事业刚刚起步。这样的两个人若在一起,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吗?对她来说,爱情已成为她恐惧的东西了,被爱伤过之后的女子,是很难康复的。或许,她应该拒绝三郎的爱,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她还是接受了他。那年松花江决堤,城区被淹,人人或逃或走,而她却因无钱交房费而被旅馆扣留。深夜之时,有人轻叩窗户,当她开启窗户的时候,殊不知,她打开的是一扇通往另一份爱情的通道。因为就在那窗下,三郎在等着她。一条小船,载着的是男人无边的爱意。而她也知道,一旦上船,便不能回头了。将来的她,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未知的答案就留给将来考虑吧。当时的萧红,鼓起勇气,跳上小船,扑入了三郎的怀抱。至少这一瞬间,她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她与三郎同居了,他们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她也在三郎的引导下第一次走入了文学的殿堂。她第一次拿起笔来,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三郎的笔名叫作“萧军”,而她的笔名便叫作“萧红”,意思就是“小小红军”。她的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轨,只是这一次的爱情,仍然没有婚姻的踪影。
她的第一个孩子因为无力抚养,而送给了别人,不多时竟然夭折。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无比痛苦的。萧红也许并不想抛弃这个孩子,幼年的痛苦回忆仍然难以消散,没有感受到母爱的她至少想给自己的孩子足够的爱,可是却因种种借口,竟天人永隔,连怀抱都无法做到。此时的她尚不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尝到那份成为母亲的快乐。
(三)
萧红随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写作当中,大概也是想尽快从悲痛中走出吧。她很快便崭露头角,不断有作品问世,不断有文章发表,与萧军的感情生活也进展顺利。在此期间,她结识了鲁迅。那段友谊,是她毕生难以忘记的情谊,是她永远珍视的回忆。
她与鲁迅的相识,起于一次次的通信。那时的鲁迅还对她不很熟悉,通信内容也一直不冷不热。直到有一次回信时,鲁迅在信尾加上了“吟女士均此不另”,她回信对“女士”一词十分不满。下一封信里鲁迅便半开玩笑地问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不好,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以此为契机,两人关系渐进。鲁迅很喜欢这个年轻、活泼、有才气的女子,萧红也对鲁迅抱着单纯的崇敬之情。
萧红到上海后,终于与鲁迅见了面。两个同样敏感的灵魂在此时碰撞,他们同时发现,对方跟自己很像。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便渐渐接近。
萧红经常去鲁迅家拜访,她的青春、活泼,给鲁迅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不久,她搬到鲁迅家的附近,每天晚饭后都要准时到鲁迅家报到,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每次两人更是促膝长谈,天晚了鲁迅就上楼披一条毯子回来接着聊。鲁迅对衣着搭配向来没有要求,也从不讲什么合不合适。可是有一回,萧红穿了件红色新上衣,独自咚咚地跑到二楼鲁迅的书房,问道:“我这衣裳好不好看?”鲁迅放下手头的工作,仔细地打量:“不太好看!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颜色混浊得很,所以把红衣裳弄得不漂亮了。”
鲁迅与萧红两人,是属于忘年之交。他们能看透对方的灵魂,能理解对方说的话、写的字,能够不知疲倦地交谈,能够毫无保留地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感情。她是他的红颜,而他是她的蓝颜。两个人的距离无比接近,却又无比遥远。虽然不能永远相伴,但至少他们在此生相遇过,这已是奢侈的幸福了。
虽然能够与鲁迅愉快地交往,但是她与萧军的感情却也出现了裂痕。
与萧军在一起后,炽热的爱情逐渐被无聊的日常生活所取代。随着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断加长,萧军的缺点也暴露无遗。大男子主义的他甚至动手打了萧红,且在感情上,他竟恋上了另一个女人。冲突不断的两人最终走上了分别的道路。
萧军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萧红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他们在思想上志同道合,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
当她告诉他“我们永远地分手吧”的时候,这段感情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毁灭。在此之前,她多少次地试图与他和解,她甚至远走日本,以期给两人足够的空间。可是当她回来时,却不得不面对他与另一个女人日益加深的恋情。此时,她便已然知道,她的三郎已不再属于她了,这爱情也已经可以结束了。
现在的她,还可以相信爱情吗?生命中出现的那两个男人,早已将她对爱情的信仰摧毁殆尽。往后的日子,要如何度过?
分手后的萧红坐船前往武汉,而身边只有一个男人相陪,他就是端木蕻良。一个月后,两人在武汉结婚。自由了20年,经历了两段无名无分的爱情挫折之后,她终于选择了一份稳定、平静、温馨的婚姻。虽然此时的她,已然身怀六甲,那是萧军的孩子。
端木蕻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那时的萧红,因为两段不成功的爱情之故,人们对她颇有看法。虽然跟她接近的男作家很多,可以跟她说话,跟她交流,但要娶她为妻,却难以做到。正是这名叫端木蕻良的男子,勇敢地给了萧红一个完整的婚礼,即使这样做令他与家人决裂,他也在所不惜。而她也得以实现心愿,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她与他之间,所拥有的,真的是玫瑰色的爱情吗?那天的婚礼上,有人问起她与端木的相恋经过。她说:“掏肝剖肺地说,我和端木蕻良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恋爱史。是我在决定同三郎永远分开的时候,我才发现了端木蕻良。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我深深感到,像我眼前这种状况的人,还要什么名分。可是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感到十分满足了。”
她想要的,也许仅仅是一段简单、幸福的婚姻;而他心中所想,也许仅仅是为了保护这个悲哀的柔弱女子。也许那段并不完美的爱情里,夹杂着些许的无奈,些许的怜惜吧。
只是这段感情,最后仍是悲剧结尾。
有人说,那年武汉会战,日军轰炸,端木竟然抛下挺着大肚子的萧红,独自离开。
有人说,萧红去世前的那段时间,端木竟不在病床前照顾。
众说纷纭,只是慨叹,这女子真的无缘于爱吗?难道在最后的岁月里,连一点点幸福都无法拥有吗?
有人宁愿相信,那年的武汉,两人只有一张离开的船票,他们都争着把船票留给对方,只是最后,萧红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她爱的男人。
有人宁愿相信,端木之所以不在身边,是为了筹措给她治病的医疗费,不来看她,只是害怕看她病痛的模样。
这些对爱情的美好期望,只是希望到最后的最后,这孤单飘零的女子,能够得到一丝丝的温暖,一点点的爱意。
她离开时,身边只有骆宾基一个人在。在那个凄凉冷冽的冬日,这个飘零一生的女子,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这株无根的浮萍,这朵凋零的玫瑰,到达了尽头。
据说在去世前,她曾说: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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