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在这荒郊野岭的村庄里看见他,我以为我遇见了鬼,那时刚好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我看见远处走着两个人,那个男人的背影好熟悉,仿佛在哪见过,我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张多么熟悉的脸啊,只是那脸上毫无表情,我清楚地看见他也望了我们这边一眼,但依旧表情木然地回过头继续走他的路,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人朴素而漂亮,一直牵着他的手。
“佟寒,佟寒。我是米诺。”我大声喊了出来。
他们听到喊声,停住,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依旧漠然地继续赶路,我清楚地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朝我微微笑了一下,我记住了那笑,极力想分辨清那笑里所包含的一切内容。
“米诺,你怎么了?佟寒是谁?”振一赶了过来,望着那两个人,不解地问,“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在这怎么可能会有你的熟人?”
“我也希望不可能。”我喃喃地说,望着渐去的背影,“可是,那真像他。他难道还活着?”
“啊?你说什么?”振一有点吃惊。
“没什么。可能看错了。”我郁郁地说。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总之我看到的是佟寒的身影,难道我的心里一直深深嵌着他的影子,这是爱造成的,还是因为彼此太熟悉造成的?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居然连爱与不爱都分不清。这东西谁又能分得清?它始终如一片模糊的影子。什么叫做生命里的男人?代表感情还是代表肉体?我仍然是个分裂的女人,我的肉体和灵魂始终被某种现实断开着、撕裂着,这道缝隙只有出入自由的份,而没有修补重建的份,也无从修补。我的多面色彩令我自己都感到分外吃惊。
我在午睡,一股温暖的气体缓缓靠近我,我没有动,我感觉到一双手捧住我的脸,那是我刚熟悉不久的气味,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听见他轻声说:“真美。”我没法看到我自己闭上眼睛的睡相,我不知道我有多美,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贴近我,在我的脸上吻了好久,那嘴唇温厚而柔软。一种渴望和着一种羞涩随即在我体内涌动起来……这是一个男人的吻,这吻对幽闭太久的我来讲有一种亲密的恐惧和吸引。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在这种时刻逃避,或许有些残忍,但为了能在心中保留一份美丽的记忆,这不算残忍,真正的残忍是将那份感觉变成现实。宁可去接纳一份没有结果的爱,也不愿意这爱被那结果毁灭。轻吻了几秒钟,他离开了,躺到了一边,我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安静地注视着我。
巴特回来了。我明显得感觉到了他一脸的倦意和浑身的土腥味,新疆的阳光似乎更有穿透力,它辐射着每一个人的同时,也把它特有的气味深深附在了每个人的衣服上和皮肤里。
我闻着阳光的味道,习惯性地依靠在他肩膀上,可能是我们之间熟悉得无需隐瞒也隐瞒不了的缘故,和他那种从小看大的关系,我深知他是这世界上惟一可以让我无所顾忌去倾诉的人,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皮肤,一直在给我一种“性感的享受”,就如同我在爱抚我的猫咪,那对猫来说的确是一种高级享受,女人其实如同猫咪,男人心疼的抚摸对她们来说是一种高级性爱,这让我又回想起儿时的那种享受抚摸的情形。那双手显得那么干净和高雅。没人会对那样一双手的抚摸产生厌恶。“我现在要是回到小时候该多好呵。那时候天天粘在你身上不愿意下来。你那时候烦过我吗?说真话呀。”
“我怎么舍得烦你呢,把你当作女儿看,有父亲烦自己的女儿吗?”
“女儿?对了,你有自己的女儿吗?”
“没有。”
“你能告诉我言子是怎么回事吗?”米诺对着巴特的后脑勺终于问了一些特别想知道的问题。
“你看完她写的那些东西了?”
“没呢,我只感觉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而且经历不一般。”
“是的。她的经历确实非同寻常。”提到言子,巴特的神情凝重起来,也变得很遥远。
“听过火狐狸的故事吗?”巴特忽然问道。
“没有。你告诉我。”米诺饶有兴致地放亮了大大的黑眼睛,这时她发现帐蓬那头的振一也没有入睡。
巴特点燃了一支烟,开始慢慢地讲:“火狐狸实际上就是红狐狸,因为它的毛是红色的,像火的颜色,所以,当地人们称它们为火狐狸。火狐狸是最难见到的一种狐狸,它们灵敏而聪慧,又高贵得真够可以。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居住地。哪怕是老猎人见到了它们也不是轻易开枪射击的。人们传说中的火狐狸多少带着些神性。据说,火狐狸有两条不同的命,如果一条命中了枪或者受了伤,另一条命会帮着活。这说法很有意思。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有些不大相信。狐狸在我的印象里不算什么好东西,至于蒲松龄笔下的那些狐狸精们,我对她们好像没多少渴望。因为有一次我在动物园里见过一只狐狸,那狐狸真是骚得可以,让我的嗅觉很多年都没能缓过来。我在想那些和狐狸精们做爱的男人……”
“哈哈哈……”听到这里,我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你傻乐什么?”振一看着我,也笑着问了一句。
“狐狸就因为骚味才著名的,也因为骚味才诱惑人。男人其实是很喜欢那味的。我在捉摸一种味道,女人味。你说女人味是不是就这味?你干嘛要掩饰自己?”
“你……我怎么掩饰自己了。你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味……你又不是男人,你怎么知道男人喜欢什么?”
“可是好多男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呀。你知道吗?”我显得有些刻薄。
“你这小丫头片子,别乱打岔。听我说完。”我的鼻子被巴特用手指无情地刮了一下。够狠的!
说哪了?你把我的故事全部破坏了,不讲了,睡觉。
不行,你得讲完,不然,你今晚别想睡觉。“女人是狐狸,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振一嘀咕了一句。
“说什么呢?”
“哦,在表扬你……好,听着呵……”
“这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说起这故事来,心里有些痛……”巴特说。
“我记得那天黄昏时分,我从离村庄不远的沙丘地带往回赶,路过一片胡杨林。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那叫声很特别,我以前没有听过,好像是人的叹息声,我感觉背有些发凉,疾步快走,想快点走过这片林地。可是好奇心又让我不得不去找寻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我很快发现了一个人为的陷阱。我发现一只稀有的火狐狸掉到了陷阱里,它正仰望着,它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表情,有疑惑,有恐惧,还有渴望。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狐狸是有表情的,那表情不亚于人的表情。说实话,我想救它出来,然后放它走,而且,在猎人到来之前,我必须做到这一切。我没有想到的是,除了阱里的那只狐狸,我已经被另外的狐狸和人的眼睛包围了。我专心的想着办法救狐狸上来,惟一的办法是,我跳下去,然后帮助它上来,可是,它毕竟是狐狸,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友好和谐。那是只母狐狸,好像挺温驯,我跳下去的那一瞬,它紧张得望着我,后来我试着靠近它,对它说话……它似乎听懂我的话,我试着用手摸它,它没有反抗。我用力把它弄出陷阱。它用嘴咬着我的衣角朝前拽。我就跟着它走,到了一个土丘后面,它用嘴挪开石板,我看到了三只红狐狸,一只大狐狸和两只小狐狸,那只大狐狸无力地趴在地上,用哀伤的眼神望着我,我发现它只剩下一条腿了。我看到母狐狸跑过去亲吻了它,然后开始哺育两只幼狐,它其实根本没有奶水了。当时,我就一阵冲动,转身离开那洞穴。你们知道我去干嘛了吗?我出去逮了两只野山鸡,放到了这一家狐狸面前就离开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过了好多年,那狐狸依然记得我……”
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有关火狐狸的故事,也划破了这空旷宁静的村庄之夜。
那个长得像佟寒的男人安静地躺着,周围零零散散有一些人在忙碌着。米诺挤进人堆。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张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清晰的脸,酷似佟寒。这世上不会有如此像的两个人,除非是孪生。那个年轻的女人在他身边悲痛欲绝。米诺不知道眼前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事情,显得有些惊恐,她不相信鬼的传说,可是此时此刻,她觉得后背发毛,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和巴特来到了一个鬼村庄,这村庄其实是不存在的,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死去的人。她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