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欣慰地看到，作为一个脾气乖戾的人，西蒙还有不少一直保持联系的知心好友。也许是因为，在冰冷的表面下，隐藏着一个迷人的小笨蛋。他不会开车，不会吹气球，不会用手叠衣服。他还会往冰箱里塞满罐头。为了方便，他做饭时会把炉火开到最大。（他的大学同学告诉我，他在学校烹饪时，把鸡腿表面都烤糊了，里面还是生的。）当我教他如何把油和醋调和做沙拉酱时，他赶紧记下来。而数年后，只要做饭他就要拿出来作参考。
值得赞扬的是，法国的任何事都无法影响到他。他有自己做外国人的风格。他自幼就随身为人类学家的父母周游列国，学会了入乡随俗。他10岁前就旅居了6个国家（还在美国住过一年）。他收获语言就如同我收获鞋子一样。
我决定，为了西蒙，我要在巴黎努力一把。我们在巴黎市外一个有护城河环绕的13世纪古堡举行了婚礼。（我忽略它的象征意义。）以婚姻和谐为名义，我们租了一个大点儿的公寓。我从宜家买了书架，在每一个房间都放置了储钱罐。我也试着把我的“神经质”转换成“实用主义”。在餐厅，我直接从菜单上点菜，然后一口一口地吃大块的鹅肝。我的法语听起来也不再像正宗的西班牙语，而是很烂的法语了。不久以后，我终于安顿了下来：我有了家庭工作室，有了写书的截稿期，甚至交了些新朋友。
我和西蒙聊起生孩子的事。我们都想添一个新成员。事实上，我想要3个。我想在巴黎养育他们，这样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他们讲双语，实现真正的国际化。即使他们长大变成怪人，也可以炫耀一下“在巴黎长大”的经历，这感觉很酷。
我对怀孕很担心。一直以来，我都成功避孕。而现在我反而不知道反过来能不能成功了。然而一切都和我们的相爱经历一样来得那样突然。就在前一天，我还在网上搜索“如何能怀孕”，第二天，我就在验孕棒上看到了两条粉色线。
我高兴得发疯，但伴随喜悦的是波涛汹涌的焦虑。我那原本期求让自己少点儿凯莉·布莱德肖[7]的特质，而变得更像凯瑟琳·德纳芙[8]一点儿的想法瞬间瓦解。这可不是想成为当地人的好时机。要好好管理我的孕期，做正确的事，这种想法充斥我的大脑。告诉西蒙这个好消息后，我开始上网搜索美国育儿网站，还跑到卢浮宫附近的英文书店买了怀孕指导书籍。我想通过母语清楚地知道，怀孕应该注意什么。
我开始吃孕期维生素，并且沉溺在“宝宝中心”网站上的“是否安全？”版块。孕期吃非有机食品安全吗？天天用电脑安全吗？穿高跟鞋、吃万圣节糖果、去高海拔地区旅游都是安全的吗？
这个版块还有一个让人上瘾的地方，那就是它会引起你新的焦虑。（用复印机安全吗？做爱时吞精液安全吗？）这里不仅没有简单明了的“安全”或“不安全”的回答，专家们还互相批评对方的观点，或者回答得模棱两可。“孕期美甲安全吗？”“是的，但长期接触美容店的化学液体对孕妇不好。”“玩保龄球安全吗？”“是的，安全。”“不，不安全。”
我认识的美国人，把孕期和养育期，当作一项家庭作业。第一个作业则是从门派繁杂的怀孕理念中选出一项。和我聊天的每个人都极其信赖着不同的育儿书，因此我从中选了一大堆。然而，这么多的书不但没让我变得更胸有成竹，过多矛盾的建议反而让人感觉宝宝更加不可思议和神秘。他们是谁，他们需要什么，好像完全取决于你选的书本上怎么说。
我们变成了认为什么都可能出错的专家。在一次午餐上，一个到访巴黎的纽约孕妇表示，她有5%的概率遭遇流产。她说她知道这么说既可怕又没意义，但她控制不了自己这么想。另外一个朋友，拥有公共健康领域的博士学位，她整个孕早期都在分析宝宝罹患各种病症的概率。
当我去伦敦探访西蒙父母的时候，我发现这种孕妇焦虑的现象在英国也普遍存在。（我决定相信他的父母喜欢我。）我坐在一个咖啡馆，一位穿着得体的女士走过来，告诉我有报告显示摄入太多咖啡因会增加流产风险。为了使我信服，她说她的“丈夫是一位医生”。我对她的丈夫是谁一点儿都不关心，只是她认为我没读过相关研究的想法让我感到恼怒。我当然看过这种报道，而且已经限制自己一周只喝一杯咖啡了。
有如此多的东西要学习，有如此多的事情要担忧，怀孕越来越让人感觉是项全职工作。我花在写书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我本来计划要在宝宝出生前就完稿的。相反，我还在聊天室里，和那些马上就到预产期的美国妈妈谈心。像我一样，这些妈妈习惯于定制个性化的生活，诸如往咖啡里加豆奶这样的小事。像我一样，她们现在发现，怀孕带来的变化，让自己措手不及。抒发自己的担心，就像飞机遇到气流我们会抓紧扶手一样，至少让我们感觉不那么害怕。
我在巴黎可以轻易读到美国出版的怀孕方面的书，它们似乎正等着疏通我的种种焦虑。这些书将焦点集中在孕妇绝对可以控制的东西：食物。在美国最畅销的怀孕百科全书《怀孕百科》（What to Expect When You’re Expecting）里，作者如是解释这种普遍的担心：“当你每次将叉子送入口中时，扪心自问：‘我所吃的对宝宝有好处吗？’如果没有，请吐掉。”
我发现，在我买的书中，各种禁忌的重要程度有所不同。烟酒是绝对有害的，而贝类海鲜、冷盘、生鸡蛋和未消毒的奶酪，只有受利斯特杆菌和沙门氏菌污染的时候，才是危险的。但为安全起见，我每项禁忌都照单全收。避开牡蛎和鹅肝都不难，但我在法国就不得不担心奶酪了。“意大利面上撒的巴马干酪消过毒了吗？”我的提问总会吓服务生一跳。西蒙也要忍受来自我的压力。他切生鸡肉之后认真清洗菜板了吗？他真的会爱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吗？
《怀孕百科》中还讲道“孕期健康饮食”，它的倡导者认为它可以“促进胎儿大脑发育”、“降低某种先天缺陷的发生率”，甚至“可以帮助宝宝成长为更健康的成年人”。似乎每吃一口就代表提升了孩子未来的SAT[9]考试成绩。餐单跟肚子饿不饿无关：如果在当晚我发现今天的饮食缺少蛋白质，餐单就建议我睡前吃一份鸡蛋沙拉。
餐单让我开始“控制饮食”。数年来我都在控制饮食使自己瘦下去，现在我却惊讶于我要通过“控制饮食”让自己吃胖点。感觉就像花了数年变瘦，找到一个老公，现在终于可以得到奖励一样。在网上论坛，到处都有孕妇说自己比书上的标准重了三四十斤。当然，我们更想成为那些将身体紧紧包裹在名牌长裙下的孕妈妈，或者《苗条怀孕》（Fit Pregnancy）杂志封面的模特。我认识的部分孕妇确实可以做到那样。但也有不少人说，应该给自己的孕期放个假。“随意吃吧！”薇姬·约维内在她的《闺蜜的怀孕指南》（Best Friends’Guide to Pregnancy）中写道，“对怀孕的人来说除了美食还有什么其他乐趣吗？”
《怀孕百科》还建议，偶尔“放纵”吃个芝士汉堡或甜甜圈也没什么不可以。但事实上，美国人在孕期一直都很“放纵”。因为孕妇渴望的那些食物，都是自己在青春期不敢吃的：芝士蛋糕、奶昔、奶酪通心粉和卡维尔冰激凌蛋糕。我还会在包括面包在内的所有食物上挤点柠檬汁。
有人告诉我，简·柏金，那位在巴黎发展事业、嫁给法国传奇歌星塞吉·甘斯布的英国歌手兼模特，表示自己永远搞不清“一个法棒面包”中的“一个”用法语怎么说，所以干脆买两个。我找不到她的原话，无法在这里引述。反正只要我去面包房，我也用这个方法，然后——当然不像柏金——我会把两个都吃掉。
我不仅仅丢了我的好身材，也迷失了自我。那个爱赴晚餐约会和关心巴勒斯坦人的我，消失了。我现在把自由时间都花在研究最新型儿童推车和肚子绞痛的各种原因上了。这种从“女人”向“母亲”的转变不可避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上身套着宽松的衬衫，下身穿着男士睡裤，这是我在回家路上看的一本美国孕妇杂志上倡导的时尚打扮，杂志还说绝对值得全天都这么穿。也许是为了逃避我那一直未写完的书，我开始幻想中止记者生涯，去接受助产士培训。
性生活，就像这些不断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虽然技术上来说，性生活是被允许的，但类似《怀孕百科》这样的书，都推测孕期性行为存在着内在的风险。作者们警告说：“导致你怀孕的那个行为，现在成为你最大的麻烦之一。”他们还阐述了控制性生活的18种原因，其中包括“担心阴茎插入阴道后会引发感染”。如果还是决定做爱，他们建议孕妇在繁复的动作中采用一个新动作——凯格尔运动[10]，这项运动本来旨在锻炼阴道肌肉，帮助顺产。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听从书上所有的建议。可能像我这样的读者，也许仅仅吸收了书中那些担忧的口吻和心境。即使远在海外，我都能感觉到它的渲染性。鉴于我是这么容易受到感染，也许我还是最好将书束之高阁，可能距离还能给我一些做父母的展望。
我开始觉得，在法国育儿将会非常不同。当我坐在巴黎的咖啡馆，肚子大到顶着桌子，也没有人跳出来警告我咖啡因的害处。正好相反，他们就在我旁边点烟。当看到我大腹便便，陌生人唯一问的问题是：“你在等待一个孩子吗？”我停顿一下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以为我正等一个旷课的6岁孩子吃午饭，而是在问：“你怀孕了吗？”
我是在等待着一个孩子。这也许是我做过的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虽然我对巴黎还有很多疑虑，但这儿确实是个避风港，让我在孕期中躲去人们的指指点点。虽然法国是享有盛誉的国际性大都市，我却感觉自己很清静。我不懂用法语聊名人或学校历史以自抬身价，也不懂用法语向法国人暗示我的社会阶层和重要性。反正我是外国人，他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当我打理行装搬到巴黎时，我从没设想过会定居这里。现在我反而开始担心西蒙有点太愿意当外国人了。他自小住过很多国家，云游四海成了他的自然状态。他承认可以很容易和不同的人、不同的城市心灵相通，不需要在某地安一个正式的家。他把这种风格称为“半分离式生活”，就像伦敦的联排房屋[11]一样。
我有许多说英文的朋友后来都离开了法国，通常由于他们的工作变动。但我们俩的工作实际不需要人待在固定的地方。所以除了法国的奶酪，我们真找不出理由一定要留在这里。“没有理由”——再加上一个婴儿——开始变成了我们留在这里最奇怪的原因。
[5]阿特金斯（Atkins）饮食法，又叫“食肉减肥法”，风行于欧美。减肥期间以肉类配大量蔬菜或肉类配鸡蛋为主要食物，忌食淀粉和糖，就算喝咖啡、奶茶，也不能加糖；每天要喝大量的开水，同时不能吃水果。——译者注
[6]把沙拉酱放在盘子的一边（Dressing on the side），一种沙拉的健康吃法。沙拉酱含有较多饱和脂肪，因此将沙拉酱放在盘子边，每次将蔬菜蘸点酱再放入口中，可以减少脂肪摄入量。——译者注
[7]凯莉·布莱德肖（Carrie Bradshaw），美剧《欲望都市》的角色之一。作为剧中主要的叙事者，她是专门撰写关于性与爱主题的专栏作家。凯莉具有敏锐的时尚感，是纽约市的闪耀人物之一，经常是夜店、酒吧、餐厅的焦点人物。——译者注
[8]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法国影坛常青树，有“冰美人”之称，集美丽和高贵于一身。1997年，她被《帝国》杂志评选为最伟大的100位演员之一。——译者注
[9]SAT：由美国大学委员会主办的学术能力评估测试，是美国高中生进入美国大学的标准入学考试。SAT考试成绩被美国3600余所大学接受认可，也是高中生申请美国名校学习及奖学金的重要参考。——译者注
[10]凯格尔运动（Kegel Exercise），一种帮助产妇顺产的运动。做凯格尔运动时，收缩骨盆底肌肉，缩紧会阴部并向上提拉肌肉，如同努力憋尿。每次提拉肌肉保持几秒钟后再放松。重复5~10次，为一个小节。坚持每天做3~4个小节。——译者注
[11]联排房屋（town house），英国一种两户相连的房舍，房屋一侧与他屋相连。——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