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什么?这个答案是不能写的。花也同样,所以非常有趣,观花之眼十人十色。多情善感、毫不留情、哀、残酷,这些都是感哀。感哀过了,难免残酷,残酷之美,是日本文化的特色。
日本人观花,情色皆美,然而内心焦虑,常常以“禅之花”定之,独缺“悠然”,无如陶令公之“悠然见南山”者。
日本民族,内心紧张,即使面对花,也不能完全释放。
日本,四面环海,茫无际涯,岛国像落花一样,漂浮在海面,被大地遗弃。生长于斯的民族,也好像先天地就被大陆流放了。
文化的骨子里,那宿命的浪人情结,感发了凄美的物哀之心。浪人寻求归宿,目标是大陆,日本民族“感哀地眺望”,眷恋深深,眺望的情结,融入风土。
同样是海洋民族,希腊民族因其与大陆相连,而有足够的自信,去引领文明的风骚;日本民族则因其孤悬海外,处于文明的边缘,而难免自卑。
自卑,带来了正反两面,正面是归依,反面是征服。派遣唐使,当然是归依,可是抢占朝鲜,觊觎满洲,那就是要征服啦。
从奈良时代到江户时代,日本人,有归依,也有征服。其间,打了两仗,跟唐朝打,跟明朝也打,结果,都像落花一样,败了。
“记纪”[1]时代,日本有古树崇拜,“万叶”[2]时代,发生爱花思想。于是,“感哀”之眼初开,向大陆“感哀地眺望”时,发现了花。先是从唐诗里,“感哀地眺望”那想象的梅花,思想和信仰,因此由神圣而不朽的古树,转向易逝的鲜花,从伟大的永恒,转向瞬间的美感。
花与人心对话,有预示功能,花开表示神意,樱花可以卜吉凶。日本人忌花殒,花之飘零时,有镇花祭,祈祷落花安息。不仅感哀花的姿与色,而且与花交心,于是花道初现,使花再生。
单就“花”这一词汇,它的周围,就浮游了多少浪漫气息?凭吊、叹息、悲泣,当然,还有激动和欣喜,优美的心灵,与花同栖、共语。
在“绘画的世界”里,花亦被“感哀地眺望”着。奈良时代的绘画,还没有花和草,到了平安时代,应时而开的花草,便在和绘里出现,从镰仓末期到室町时代,受汉画影响,而有“花鸟画”。
日本人对于自然的艺术的眼光,是被宋元水墨画开了天目的,安土桃山时代的绘画,从花鸟画到花木图,都出现了花的飨宴和美色乱舞的绚烂世界。
日本一位植物学者说,没有文化的地方,不会培育花。喜马拉雅原住民,就讨厌家畜不吃的花草,那是实用而不是审美。而养花的文化中心,世界上只有两个,西方从希腊到罗马乃至西欧,东方是中国和日本。
[1]“记纪”:指《古事记》《日本书纪》。《古事记》成书于712年,是现存日本最早的历史和文学著作。《古事记》和模仿中国正史而成书于720年的《日本书纪》,一般并称《记》《纪》,同为研究日本古代历史的重要依据。
[2]“万叶”:指《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所收诗歌自4世纪至8世纪前半叶,其成书年代和编者,历来众说纷纭。一般认为,诗歌总集经由多人、多年编选传承,约在公元8世纪后半叶,由大伴家持(?~785)完成。其后,又经数人校正审定,才成今传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