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善良比尔凡少,虚荣比她多,经常做些让别人也让自己面子上都下不来的事,而不自知。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我不过是一只无害的动物,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心里只有一点儿小小的奢望,希望自己能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活下去,不是像地下室里的小耗子,而是像一只每天在阳台上找食吃的鸟,希望在没打扰别人生活的前提下,能安全地、顽强地活下去,即使暂时没人知道我的歌声有多么好听。所有的鸟儿都认为只有自己叫得最好听,我不是这样,我叫得的确还算好听,但我允许别的鸟叫得比我好听,我只是希望,它别总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叫,而且还假装是向我请教歌唱技巧。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憋足劲儿想把那个自以为是又虚伪透顶的家伙挤下楼台。这是我不够善良的地方,我不够善良,所以会失足滚下楼梯。
这个和我做游戏的世界常常用各种借口惩罚我,对此,我并不想太计较,就像你无法和一台总出错的电脑太较真儿一样,以有情之躯去对无情之机器,最好的办法是趁它不注意偷偷拔掉它的电源,而绝不能动感情。当然了,既然开始了游戏,就必须履行承担后果的责任。
在黑暗的楼梯口旋转,然后摔下去,对我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不怕这个。有些惩罚我是不怕的,比如疼痛。
我天生没有疼痛感,从小到大从来不知道疼是什么。6岁的时候,我偶然踩到一枚图钉上,伤口都化脓了,外婆才发现,奇怪我竟然一连三四天都没喊过疼。医生说这种人非常少见,但也非常危险,因为我对疼痛没有感觉,不知道呼救,极可能会因失血过多休克甚至死亡。
外婆当然很悲伤,这种古怪的病让人永远担着心思。不过,她是坚强的女人,她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争取每天都把我系在她的围裙边或者系在床栏上。但我仍然莫名其妙地受伤、流血,而且欢欢喜喜地舔自己的血,如同一只为自己疗伤的猫。
血的味道很腥。我喜欢看它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就像露水从叶子上滑落,无声地滑入土地,我想象这条血滴的链条将我和大地联结在一起,现在大地上也流着我的血。据说,人是用尘土造的,那么我和它之间真的是一体。血,是那个具体的象征,说明我和它的相似。我把那捧流着我的血的土地挖出来,妄图捏出一只小人儿,像我自己的小人儿,但它实在丑陋,在阳光下会枯萎干裂,那些血迹当然是找不到了,已经蒸发了。我不害怕惩罚,但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也这么毫无指望地枯萎干裂。血一下子就没有了,阳光还在,但小人儿已经四分五裂,带着丑陋的样子。
这样的事最好不去想,透着神经质。
我已经足够神经质了,这常常让拉兹生出轻蔑的怜悯。如果神经质之外再加上自恋,就足以让拉兹跳楼了。但他不会跳楼的,尤其不会为了我跳楼。尽管这让我想起就遗憾,但你得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包括跳楼的理由,何况他永远只给我真实的理由。真实的理由比合理的理由更缺少柔情蜜意,但绝对更值得相信。
你想要哪个?他问,摊开两只手,对着我。
真的。我说。只要真的。我把手里的小人儿埋进挖出来的土坑,从土里出来的,还要回到土里去。这是上帝对人最真实的惩罚也是最大的怜悯,幸好有死,不然,我们更是什么都不怕了。
我叹口气,很深沉地坐到卫生间的马桶盖上,把脚伸进冰水里,想来个冷敷什么的,希望尽快好起来,一瞬间发现,其实这是个十分难得的请假理由,不仅仅合理,而且绝对真实。尽管我不够善良,但我多数时候都说真话,尤其是请假,我从来不编理由,只要随便把自己弄伤一下,看着那些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白纱布,所有人都为我的请假让路,而且顺便还能得到各种各样的安慰和怜惜。我只在一件事上不虚荣,我不太在乎我的外在形象,在大街上举着一只包扎雪白纱布的手掌,让我有一种绝对与众不同的自豪感,何况我根本不像别人以为的那么痛。我是真的受伤了,但我忍受疼痛的力量是假的,这让我常有窃喜。总得找个比别人强的理由吧,不然,人比人,只能是气死。
我把冰凉的手巾敷到左脚隆起的青包上,顺手擦了下额头,才发现,额角出了血。镜子里是一道鲜血模糊的裂纹,在额角,很危险,却不至于毁容。我便用冷水洗洗,认为不碍事的。
然后打开电脑查信,想看看那个叫KEY的网友寄给我的各种钥匙图片,却惊慌地发现,除了两封信外,从前所有储存的来信和地址都被删掉了。那两封信,一封是网管的道歉信,一封是信箱网络家园会员中心发来的,让我确认一下我在他们那儿的注册信息:
登录名(昵称):Axian
姓名:阿弦
性别:不详
出生日期:1970年01月11日
E-mail:[email protected]
QQ号:1208331379
登录密码:fictru000000
但那不是我的注册信息。那是别人的,是我从来不知道也不认识的一个也许是女人也许是男人的人的信箱。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隐身幽暗之中,突然发现一扇开启的窗,我可以直接看到某处秘密的风景,却不会被人发现,这种感觉真好。
我充满期待,想都没想,拿着密码直接进到这位阿弦的信箱里去了,在那儿,我看见了无数女人的面孔一一掠过,有着不同的发式和表情,略一凝视,会察觉,她们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我欣喜若狂、兴高采烈,一直读到天光微亮,才和衣而卧。
梦中所有的景象似乎都与火有关。在火焰背后,总有一张模糊的笑脸在上下左右地抖动。我努力地想分辨出那是谁的面孔,好几次,就要看清了,再一定睛时,它马上隐到火焰的深处。我隐隐地知道,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便伸出手想压灭那些乱窜的火苗。我不怕疼,我不在乎火焰烧紧了皮肉的感觉,黑黑的烟在手指上沙沙地响。但我找不到那张面孔。
手臂也并不疼,我想这样黑黑的样子毕竟难看,但是我知道一种草药的汁液可以把它洗白。我好像知道的事情很多,我以为足够应付与那张面孔的对峙。那张面孔又在明亮的炭火中间模糊地微笑了,就像哈哈镜里的那些,长长短短细细胖胖,无穷无尽地变化。我无意间抬头,发现天空也是火焰的颜色,还是那张模糊的笑脸,巨大地浮在天空的火焰之间。许多的火焰许多的笑脸包围着我,四处红通通的。有一只小虫子从我的额头爬下来,它走过的痕迹串在一起,那一串便麻酥酥火辣辣地跳动,我明白这就是疼,这就是别人一直告诉我的关于疼的感觉,这好像也正是那些笑脸想告诉我的,但我觉得呼吸非常困难,嗓子里塞满了东西。
这时,我又看见那个女人了,那个喉咙被割断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她,他们说不能让她喊出声,他们在她的喉咙处插了一支管子。我看见她挣扎着试图把手从绳子里拔出来,血从领子上滴下来,一行行地滴下来,滴到衣服上,一片一片地洇湿。我恍惚以为那其实就是我,我伸手去抓,手动的时候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那个女人没有了,四处仍然还是一片红色的火光,烤出我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我甚至听得到那滴水落进火焰里吱啦的声音,还有一缕雪色的烟雾升腾而起……茫茫的黑……黑……黑……
早晨有人来查煤气。我听见有惊天动地的敲门声,便从黑暗中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直直地看见对面一张模糊的半白的笑脸,便冲着它毫不犹豫地倒了下去。
医生说幸好送来得早,再晚点儿就没救了。伤口严重感染,脚骨严重骨折。我在医院里又昏昏沉沉地烧了两天。
直到周二的凌晨。
凌晨4点10分,病室里一个女人喊着一句话,仿佛是阿仙阿山阿乡阿商阿宣阿咸阿什么的,砸开窗子,跳了出去。
我在遥远的黑暗中心听见了那声呼喊,霎时明白那就是墙上的字的读音也是字的意义,就是那句让我走出黑暗的密码。
我霎时睁开眼睛。
黑暗消失,光明重现。
她们都说,她死好几回了,这个叫思羽的女人曾经上吊、吃药、跳江、开煤气、把脸套进塑料袋里系死,就是死不了。
这一次,她也没死成。她在空中下落的时候,被三楼窗外一道晾衣绳拦了一下,她下落的方向便陡然变了,她在半空中被弹进窗边一堆昨天黄昏时剪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嫩树枝中间。她落在嫩树枝中间,就像一只柔软的猫咪落进去,浑身沾满了新鲜的树汁香。
她长长的黑发上翕动着一只绿色的小蝶。
据说,她最后被转入精神病院了。
寂寞的病室马上有了共同话题,大家在越来越详细地讲述这个死不了的女人。人们从她刻意求死却无法死去的过程中感觉到滑稽和不解。怎么会死不了呢?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有那么多人毫无准备地死去,这个人几经努力却就死不了。
她上吊,绳子断。
她吃药,药是假的。
她开煤气,赶巧那天煤气公司检查管道停气。
她系塑料袋,袋子的边缘有一眼针孔。
她跳江,人们从很远的地方游过来救她。
她跳楼,就迸到树枝堆里。
听起来,她寻死好像只是为了提供一种姿态或者体验似的。现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自杀方式了,比如卧轨比如触电比如自焚比如吞针。但是不知道对于她来说,会不会还有某种意外把她拦在死神的门外。
人们无法不用轻松和略显侮慢的口吻谈论她和她的求死经历。但我慢慢听出来,在这场由医生护士和病人们共同组成的以他人之死亡选择为谈话中心的话语圈中,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死。有人说她很漂亮有人说她不漂亮,有人说她结婚了有人说她未婚,有人说她被第三者插足让男人甩了有人说她是第三者让人告了,有人说她是因为写作神经错乱了有人说她是干那个的得上病治不了了……好像每个人都认识她,都知道她的底细。
我躺在床上,虚弱而狂躁,我恶着眼睛看她们,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大家讲述的兴致正高,没有人注意我,除了被讲述的女人外,大家最后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墙边一个女人的身上。她长了一张地包天的大嘴,脸上有几个小斑点,她声称赶上状态好时,她会有遥感的特异功能,打那个叫思羽的女人住进来之后,她就感觉这个女人有点儿问题。她表情神秘地告诉众人,这个叫思羽的一准是被黄老仙儿缠上了。
“是吗?!真的?!”所有人都惊在那里,面面相觑。
“谁是黄老仙儿?”我好奇地问道。
大家相觑的脸一下子全转过来,似乎刚发现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但她们随即便用厌恶的眼神看我一眼,又集体转回头去,显然我的问话有些唐突,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们。
墙边的女人听见我的问话,停了一小会儿,带着疑问看了旁边一位病友一眼,那是个一脸蜡黄的中年女人,黄脸女人看看她,又看看我,声音嘶哑地告诉她说:“礼拜天早晨送来的,让汽车撞断了腿,刚醒。”
他妈的,我很想回她一句,你才让汽车撞断了腿呢,你知不知道真相就随便乱说啊?!
斑点女人特意伸过脖子重重地斜了我一眼,又沉思片刻,可能凭遥感觉得我没什么危险,就回过头继续和别人说:“看她那脸上那股灰秃秃一惊一乍的劲儿,招上老仙儿怎么也得有小半年了。这人要是老想死老也死不成,一准儿是老仙儿要找她借个身儿,附她身上显显灵,她要是不想干,老仙儿就折磨她,让她活不了死不了的。”说着,那女人又做了一个神秘的嘴脸,向那张曾经躺着思羽如今已经空出来的床上努努嘴,压低了声音说:“我昨儿个早晨上厕所,赶上她也上厕所,脱裤子的时候,我看见她都长出尾巴来了,黄色儿的,这么长。”她伸手比画了一下,“其实……”
所有人听到这儿都啧啧声起,半是惊讶半是恐惧,唯有我笑得差点儿滚下床,真是太会编故事了,真是太好玩儿了。我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看着她们不太满意的眼神,我拿出一副郑重的神情,对她们说,我认识那个叫思羽的女人,我是报社的特派记者,她是我的采访对象,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跟踪报道她的自杀方案。“你们不知道吗?报纸上天天都登。”她们集体摇头,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不肯让我轻易攫取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