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柔软的、非集中的觉知瞬间却包含一种非常深刻的认识(knowing),那是当你把心集中并将客体对象化为一个事物后所缺乏的。在一般知觉过程中,正念的步骤转瞬即逝而难以觉察。我们已经习惯了把我们的注意浪费在其余步骤上:聚焦于这个知觉,识别这个知觉,给它贴标签,并且最重要的是卷入到对它进行的一长串符号式的思维中。原初的正念瞬间一闪即逝。上面所说的内观(Vipassana or insight))禅修目的就是训练我们延长那个觉知的瞬间。形式地看,反思意识是:我-觉知-(我-觉知-(X))。正是这个通过时间差形成的双重性觉知决定了反思的本质,它也构成了语词“知道”的语义内涵。
反思是知识的基础,而觉知是体验的基础。
当我们区分了觉知与反思的差别后,我们就能对——“一个狗感到疼痛时,它必然同时知道它在疼痛吗?意识必然是二阶的吗?也就是说一个感受必须有一个二阶的知道活动,感受才能成为感受吗?”——这类问题给出回答。我们认为,在这里感受(feeling)与知道(knowing)是两个具有质的差异的范畴。感受是觉知,它是一种存在性的当下的体验;当然,知道也是觉知,也是一种体验,但相对于单一的觉知而言,它是双重性的觉知。就狗感到疼痛的当下,它是有意识的,但它未必能在其后形成对疼痛体验的反思。“在生物学和行为上,都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它们[狗]与我们共享了某种体验的形式,即便它们几乎当然不具有与我们一样的抽象思维的能力。”对正常的成年人而言,反思则成为一种一般性的能力。
与我们关于觉知与反思的区分所作的分析相似,埃德尔曼(G.Edelman)提出了初级意识(primary consciousness)与高级意识(higher-order consciousness)的区分:
我区分了初级意识与高级意识,我认为这是一个根本的区分。初级意识是一个觉知到某物的心智状态——一个在当下具有心智意象(mental images)的状态。但一个处于该状态的人还没有过去和未来感。人们可能会相信一些非语言和非语义的动物会具有这种状态。相比之下,高级意识涉及一个思维主体对其自己的行动和情感的再认(recognition),它体现了个人的样式以及他的当下、过去和未来的样式。它展示了直接的觉知——一种对心智事件的非推论的和直接的觉知,它不涉及感觉器官或接受器。
它是除初级意识之外,人类所具有的。我们意识到我们是有意识。狗和其他动物,如果它们是觉知的,它们有初级意识。这是在短暂瞬间中的一种统一场景(unitary scene)的体验,我把这个短暂的瞬间称为记忆中的现在(remembered present)——它有点类似于在暗室中一束闪光灯带来的光亮。尽管动物觉知到正在发生的事件,但具有初级意识的动物并没有意识到它们是有意识的,它们也没有过去、未来或一个可命名的自我的概念。埃德尔曼认为,作为人,我们不仅能记住我们经历过的感觉和对它们进行分类,而且与黑猩猩不同,我们还能反思我们的感觉,并向其他人谈论这些感觉。描述和进一步细致描写各种感受质的能力需要高级意识和初级意识同时出现,它要求语法和真正的语言能力的发展,因为借助语言能力的编码,我们能将自己从记忆当下的时间限制中解放出来。猫和蝙蝠尽管不能完成这种细致描写,但这绝不意味着它们体验不到譬如疼痛之类的感觉。
此外,达马西奥用核心意识(core consciousness)与扩展意识(extended consciousness)这组概念来表示觉知与反思的区分。通过对一些神经病学案例的观察和分析,达马西奥发现,意识并非铁板一块,它表现简单和复杂的意识形式。达马西奥将最基础的意识形式称为核心意识,它赋予有机体一个当下——即此时此地——的自我感,核心意识始终是当下的。另一方面,达马西奥将基于核心意识的一种发展的意识形式称为扩展的意识,它为有机体提供了一种复杂的自我感——个体的历史同一(identity)感。
简言之,核心意识是一种简单的生物学现象;它有一个单一的组织层次;它在有机体的整个一生中都是稳固的;它并不完全是人类才有的;而且它并不依赖于传统的记忆、工作记忆、推理或语言。另一方面,扩展的意识则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学现象;它有几个组织层次;它在有机体的整个一生中是不断发展的。虽然我相信,在某些非人类的物种身上,在简单的层次中,也有扩展的意识,但它只有在人类身上才能达到最高点。它依赖于传统的记忆和工作记忆。当它达到人类的最高峰时,它也是通过语言来提高的。
核心意识的超越感(supersense)是步入知晓(knowing)之光的第一步,但它并没有把整个存在照亮。另一方面,扩展意识的卓越感却最终把存在的完整建造带入灯光中。在扩展的意识中,过去和可预见的未来是在一种像史诗故事那样宽广的一览无遗的远景中和此时此地一起被感知到的。在达马西奥看来,核心意识是自我感和认识的起点,而赋予人类各种创造性认识活动的是基于核心意识的扩展意识。达马西奥强调指出,扩展的意识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意识,它是在核心意识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神经疾病的案例表明,扩展意识受到损伤未必会危及核心意识。相反,作为基础的核心意识的损伤却会造成整个意识大厦的倾毁。
达马西奥把由核心意识显现出的自我感称为核心自我(core self),它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不停地被身-脑与客体的相互作用的活动建构出来。另一方面,我们日常具有的个体的历史同一感,被达马西奥称为自传式自我(autobiographical self)。自传式自我的神经和心智的特性与核心自我极为不同:在更强大的记忆、推理和语言的支持下,人们现在能够用心智的一部分来操作和调控另一部分。
2.8 前反思的自觉知理论
从倪梁康、扎哈维(D.Zahavi)等人对现象学的意识研究的系统的辨析和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学关于意识本性的前反思的自觉知(pre-reflective self-awareness)理论。我们关于意识本性的上述论证与现象学的这个前反思的自觉知理论是完全相应的。这里我们将依据倪梁康和扎哈维的研究简要地陈述这个理论的核心思想。
现象学关于意识的前反思自觉知理论是对比反思提出的:意识体验表明,自身是有意识的心智活动不是以反思的方式实现的,而是以一种非反思或前反思的自觉知方式实现的。
胡塞尔认为,意识体验的一个根本特性是一种自显现(self-appearance,self-manifestation或self-presenting)。
每一个行为都是关于某物的意识,但每一个行为也被意识到。
每一个确切意义上的“体验”都内部地被感知到。但这种内感知并不在同一个意义上是“体验”。
倪梁康指出,“这里的‘内感知’也被胡塞尔在其他地方称作‘原意识’、‘内意识’或‘自身意识’,它无非意味着对在进行之中的行为本身的一种非对象性的意识到”。扎哈维指出,“现象学的立场是相当明确的,一个意向体验意识到某个不同于自身的东西,即意向对象。同时,这个体验也显现自身。因此,除了是意向的之外,体验也同时具有内意识的特征,胡塞尔有时也称其为原意识”。
在扎哈维看来,萨特(J.Sartre)或许是意识的前反思自觉知理论最著名的捍卫者。萨特认为:体验并非仅仅存在,它还是自给予性(self-givenness)的存在,觉知的自觉知是意识的内在结构特征。“这个自意识(self-consciousness),我们不应该把它看作一个新的意识,而应该看作是对某物之意识之唯一可能的存在模式。”无论是胡塞尔、萨特还是一些其他的现象学家,他们关于意识本性的一个基本看法是:体验的自给予性是一种非反思和非对象性的给予性,而体验的自给予性则是意识体验的存在模式或内在结构。
意识体验在其当下的自觉知,显然不同于人们通常在反思或反省意义上所谈论的自我意识。这种反思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应该更恰当地被称为自我认识(self-knowing),这是一种生命机体将自己已发生的心智活动对象化的认识能力。
概括地说,现象学关于意识本性的前反思的自觉知理论提出了如下见解:
(1)前反思自觉知的意识体验是反思的基础。“并非反思向自身揭示出被反思的意识。完全相反,正是非反思的意识使反思成为可能;存在一个前反思的我思(cogito),它是笛卡尔我思的先决条件。”“如果某个内容不是事先以某种方式,而仅仅是通过后补的反思而被意识到,那么我们就根本无法谈论某种‘未被意识到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认为意识‘必然是在其每一阶段上的被意识存在(Bew u钡tsein)’。可以说,意识进行的被意识到为可能后补进行的反思提供了前提。如果我们不具有原意识,那么我们也不能进行反思。”简言之,觉知先于反思,觉知先于知道,而体验先于知识。
(2)前反思自觉知的意识体验与对该体验的反思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
“原意识是在每一个体验进行时的意识,而反思却原则上只有在每一个行为进行之后才能将这个行为当下化。”“从时间方面来看,这种对意识体验的意识到可以被描述为原初性的。在这里,对‘原初的’或‘原的’以及‘原意识’等表述的使用是为了与‘后反思’相对照:原意识的‘在先被给予性’与反思的‘后补性’因而是相互对立的。这就是说,一方面作为‘原材料’的原意识,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回顾’或‘后觉’(Nach-Gewahren)的反思。”在这里,胡塞尔同时给出了前反思自觉知的内时间机制:“当一个原材料出现在一个新的时间段时,前行的时间段并未消失,而是‘被保留在掌握之中’(即‘滞留下来’),借助于这种滞留,对于流逝者的回顾才成为可能。”
(3)意识体验的前反思的自觉知是非对现象性的。
“虽然原意识构成了回顾(反思)的前提,但却并不是这种回顾本身。‘被意识到’还不意味着‘被知道’。原意识毋宁说是一种非对象性的意识。在胡塞尔看来,它是一种‘内觉察’(Innewerden),而非课题性的‘觉知’,或者说,一种直接的‘感觉’,但没有使‘被感觉之物’成为对象。原意识因此而明确地有别于反思意义上的回顾。”我们相信,黑尔德(Klaus Held)下面这段引言能够恰当而综合地反映胡塞尔关于意识的观点。
意识的统一要归因于自我,只有与我相联系的时候,我才能就我的所有经验说,它们是“我”的经验。在反思中我可以——这正是先验现象学的工作——将注意力指向我自己的自我并使它成为课题,成为对象性的对立面。但同时,进行反思的我却始终不可取消地留在对象化的彼岸。这样,便有了一个不通过客体化便可获得的“原-自我”(Ur-Ich),它的非对象性最终保证了现象学作为先验哲学的特征。另一方面,自我能够对自己本身进行反思仅仅是因为它作为原自我先于所有明确的反思已经“知道了”自己本身。但这种前对象性的自我意识无非是在其本原的原初状态中的时间意识而已:我对我本身来说在意识生活的每一刻都滑向过去,但是我始终以滞留的方式觉察到我自身。这种原初滞留便是原初的综合。在这种综合中。我——先于任何客体化——始终已经确认了我自己,并且与此相一致,我始终已获得了第一个与我自己之间的距离。通过这种前对象性的自身确认,我的原-自我便是一个不变的、持久的东西,通过这种前对象的远离,我的原-自我又是某种活的、流动的东西,即某种相对于前面有过的东西而言可以变动的东西。所以,我的自我在它的最深维度中是一个活的存在,在这个存在中,“持久”与“流动”合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