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使用内省去寻找我们主体性的开端时,我们发现这个对“我”的寻找超出了通常个性的(personhood)方面,而让我们越来越接近觉知本身。如果我们将这个内省观察的过程推向极致,那么甚至核心主体性自我的背景感也消融于觉知,因此,如果我们继续现象学地前进,那么我们发现这个“我”就等同于觉知:“我”=觉知。当我们从无意识的角度来看时,意识就是使原本处于无知无觉中的心智活动显现给该主体——这个显现能力就是觉知。
第二,觉知不同于且独立于觉知的内容。与里贝特一样,德克曼认为觉知并不是思想、情绪、意象、感觉、愿望、记忆等心智功能或内容。在德克曼看来,觉知确切地来说更像是一种“场地”(ground),心智的内容在这个场地上出现,在其中消失。
我用“觉知”一词意指这个所有体验的场地(ground)。任何描述它的企图最终都不过是对我们所觉知事物的描述。基于此,有些人认为觉知本身并不存在。但仔细的内省表明,觉知的对象——感觉、思想、记忆、意象和情绪——在不断地变化并彼此取代。相比之下,觉知始终独立于任何特定的心智内容。作为心智内容得以在其中出现的场地而言,觉知本身并不是一个可被内省观察的对象。觉知既不是一个对象也不是一个事物,它是无形无相的。“换言之,体验由观察者和被观察物组成。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意象,我们的思想——这些我们借此参与和规定物理世界的心智活动——都是被观察物的一部分。相比之下,这个观察者——这个‘我’——要先于这一切;没有它,就没有存在的体验。如果觉知本身不存在,那么就不会有‘我’。存在会是‘我’(me),我的个性(personhood),我的社会和情绪同一性——但是没有‘我’(I),没有存在的透明的中心。”很显然,德克曼在这里所强调的“我”并非是单纯的主体,而是一个因觉知能力而具有自我感的“我”,一个进行觉知的“我”。在主体的无意识状态与有意识状态的前后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到,觉知所带来的转变:它使得生命主体获得了自我感,使得生命主体的经历成为了体验,具有了现象意识。
或许我们应该澄清无意识(非意识)功能的含义是什么以及它们如何与有意识的功能不同。有意识体验的首要特征是觉知。这是一个主体性的现象,你唯有成为具有该体验的个体,你才能通达它。要研究觉知,我们必须依赖于能够表明具有这种体验能力的人。当一个人对事件没有可报告的觉知时,我们把这种心理功能或事件视为无意识的。这个定义覆盖了各种可能的无意识的种类和水平,从全身麻醉到所谓潜意识(subconscious)。
2.5 自觉知
在有意识的体验中,作为“场地”的觉知不仅使客体意象(image of object)在其中显现出来,而一个有意识的体验同时将自身显现为有意识的,也就是说,在体验上觉知是自觉知(self-awareness)的。为了理解意识的自觉知特性,让我们想象一个由无意识向有意识转变的如下对比的情景。
当我从睡眠中醒来时,我外在环境或内在生活的一些部分开始“明亮”起来,一连串的事件在我的“心智空间”渐次呈现:我看见早春窗外摇曳的树枝;我听到窗外的鸟儿的啁啾;不知为何昨晚的梦境让我陷入某种思绪;而后猛然我又想起我是不是要上班迟到了;于是我就去看表,如此等等。尽管我并没有把这一切明白地告诉他人,也没有一个他者见证这一切,我也没有刻意地向自己提醒并自语:“我看见早春窗外摇曳的树枝”或“我听到窗外的鸟儿的啁啾”,如此等等。但在我醒后这段意象纷呈的时间里,我处于有意识状态的这种感觉(sense)是异常确定的,甚至是完全自明的;而且我也清楚,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心智空间”中并不另外地存在一种活动向我指明“我是有意识的”这一状态。
情况似乎是,在“我听到到鸟儿啁啾”的当下(present),在我觉知这些纷呈意象的当下,这份觉知也指向它自己。
为了更充分地阐明这一点,我们不妨再想象这样的情景:我看见窗外一只海鸥在盘旋。我能看见海鸥,当然我也能把目光收回而低下头看自己。但我如何去看这个使得海鸥和我都在其中得以显现的那个“看”本身呢?不难理解,这个“看”本身并不像海鸥和一个有形质的我的身体那样能成为一个客体,相反,它恰恰是使这些客体得以看到的那个“东西”。此外,在体验上,并没有另外一个看使得这个“看”本身被看到。我们还可再想想一个思想的情形:我在想我幼年同窗。同样地,我如何去想这个使得幼年同窗和我自己都在其中得以呈现的那个“想”本身呢?显然,“想”本身并不是一个类似客体意象(image of object)或意向客体(intentional object)(这个例子中即“幼年同窗”)的“东西”。而且在体验上,并没有另外一个想使得这个“想”本身被想到。我们也可以设想听、尝、闻、触、受的情形。觉知既不是体验中显现的意象,也不是由另一个觉知将之作为意象而呈现于其中的“东西”。确切地说,它是在客体意象显现的当下自身也被显现的那个显现。
觉知的自觉知表明,意识是自呈现的(self-presenting)和反身性(reflexive)的。意识体验的自呈现是该体验的内在结构,而不是体验之外的一个额外或分离的心智活动。
2.6 “光”隐喻
对于意识,一个比“场地”更好的隐喻是“光”或“光亮空间”:当物体进入光亮空间时,不仅物体被照亮,而且光亮空间本身原本就是明亮的——它无需另外的光源来照亮它。这个隐喻能形象地展示出意识的觉知及其自觉知的特性。
达马西奥曾经说过:“进入光亮也是对意识、对有知晓力的心智(knowing mind)的诞生、对自我感简洁而又卓越地进入心智世界的一个强有力的隐喻。”用光来形容意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是非常普遍的。
劳瑞斯(S.Laureys)提出,描述意识需要两个主要成分或“坐标”:觉知和清醒。“意识不是要么有要么无,而是处于不同的意识状态。意识是有程度的。”当我们说“光”是形容意识的一个强有力的隐喻时,我们最好不要把它看作人们通常使用的仅有开和关两档的发光器——要么亮,要么灭。因为这会掩盖人们日常所熟悉的程度上的渐变,譬如睡眼惺忪或昏昏欲睡,它们当然会使觉知的清晰度减弱,但是觉知在这时并没有完全消失。因此,只有两档的发光器并不是一个恰当的类比,具有连续调节光强的发光器才更接近于劳瑞斯所绘的意识坐标。根据这个二维的坐标,我们可以恰当地把清醒比作发光器的调节开关,而觉知就是这个发光器发出的光。可是正像劳瑞斯的坐标图所表明的,清醒始终是正常觉知(除梦外)的必要条件。
2.7 觉知与反思
通过与无意识现象的对比,我们明确了意识的独特性在于觉知及其自觉知,然而要更好地理解觉知,我们还需要对比意识与反思这两个范畴的异同。
觉知的反身性让我们触及一个必须澄清的理论问题:即对一个有意识的体验状态——我觉知到(X),例如,“我听到窗外的鸟儿的啁啾”——而言,要使其成为有意识的心智状态,那么其结构是否必然是“我知道‘我觉知到(X)’”(例如,“我知道‘我听到窗外的鸟儿的啁啾’”)吗?这个问题涉及意识与反思的关系。上述问题的核心是:一个有意识的心智状态是否必然是反思式的?或者换言之,反思是一个心智状态成为有意识的前提吗?
为了澄清这个问题,我们将对心不在焉司机的心智活动进程进行分析。
心不在焉、走神或心智游移(mind-wandering)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心智现象,它甚至占据了我们心智生活的大部分时光。一个很简单的静心(meditation)实验就能说明走神是多么容易发生。譬如在你面前摆一只有秒针的表,然后你将视线专注在秒针上,你不难发现:你无法持续保持你的专注,开始时你甚至保持不了几秒,你就会走神,你会迷失在很多的念头中,你被这些念头所占据,你沉浸在它们里面,随后是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的一连串的联想,可是你也会突然警觉到你正在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断地在走神和警醒间摇摆。即使不去做静心实验,很多人也曾有过开车走神这种体验:我一边开着车一边与朋友聊天,或者独自沉浸于某个思绪(譬如,我在想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猛然间我警醒过来,发现自己已心不在焉地驾车驶过了很长一段路程,不论这段路是我熟悉的还是第一次经过。
从我心不在焉地驾车到我警醒那一刻,我可以分辨出三个不同的心智事件(mental events):(1)心不在焉那段时间完成的驾驶行为;(2)那段意象纷呈的思绪;(3)警醒时的知道。这三个心智事件发生的时间段是有差别的:其中心不在焉的驾驶行为和那段意象纷呈的思绪在同一时段并行同时发生,此后是警醒时的知道。在我警醒的那一刻,我确实知道我完成了很长一段的驾驶,我也知道有一段思绪曾经发生。然而,就我警醒时所知道的情形来看,这两个同时发生的心智事件具有不同的特点;我对在那段时间如何完成驾驶行为要么几乎毫无印象,要么只有零星且极其模糊的印象,尽管我确实完成了很多动作,如感知周围的路况,转动方向盘、变速等。
但对于后者,我却能大致比较清晰明确地记起我与朋友谈话的内容,或记起我沉浸在思绪中的那段意象流。基于对如上体验的描述和分析,我们可以确定三点:(1)那段驾驶行为是无意识的,或最多存在一些零星且模糊的背景意识;(2)我与朋友的聊天或我独自沉浸的那段思绪是有意识的,因为如果我们不把这段意象纷呈的时段看作是有意识的,那么我们日常生活中频繁发生的走神现象也都将不能视为有意识的,而这显然与我们的日常体验极为不符;(3)在警醒知道的那一刻,我也显然是有意识的。
对应于上述心智事件的特点和进程,这三个心智事件分别是无意识的(UE1)、最初意识的(CE1)和反思意识的(CE2)。其中CE1是:我在想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而CE2是:我突然警觉地意识到我在想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现在,如果我们把CE1中“想”这个特定的觉知概念替换为其一般概念“觉知”,那么CE1的表达就是:我在觉知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同样地,CE2的表达就变为:我突然警觉地觉知到我刚才一直在觉知大学毕业告别时的那一幕幕。如果单就觉知而言,那么CE1和CE2在它们各自发生的当下都是完整的意识事件,都同属原初意识。但CE2与CE1的差别在于,CE2是以CE1的在记忆中留存的意象(后面我们把它简称为记忆意象)为体验内容,这正是反思的本质。我们认为下面的图示能更清晰地展示无意识、觉知和反思的差别。
通过如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每一意识体验在觉知的意义上都是原初意识体验,但每一原初意识体验也可能在随后成为另一原初意识体验的内容,而使后一原初意识体验成为反思意识体验;因此,尽管每一原初意识体验可能会因为反思(即成为另一原初意识体验的内容)而被体验的主体明确地知道,但就作为意识体验而言,每一原初意识体验并不依赖反思的知道才成其为意识体验,否则就会因为无穷倒退而导致没有体验是有意识的体验。
尽管在反思的当下,反思也是一种觉知,但觉知与反思仍然被严重地混淆了。就现象或体验的品质(phenomenal or experiential quality)而言,觉知始终是一种当下的显现,而反思则除了这种当下的显现外,它还是一种对象化、概念化的辨别和语言化的标识。
当你初次觉知某些事物时,就在你将它概念化或分辨(identify)之前,有短暂的纯粹觉知(pure awareness)。那是一种正念(mindfulness)状态。
通常,状态很短暂,就在你把目光与心集中在事物上的那一刹那,在你把它对象化,在心里锁定它,并把它从其他事物中抽离出来之前。它发生在你开始思考它之前,发生在你心里说“哦,那是一只狗”之前。那个流动的、焦点柔和的纯粹觉知的时刻就是正念。在那个短暂的心智刹那,你体验到一个作为非物(un-thing)的事物。你体验到一种柔软流动的纯粹体验的瞬间,那是与其余实相(reality)相互连接,而非分离的。正念非常类似于你用外围的视觉所见的,这与你以正常的或中心视觉所进行的专注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