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万劫生还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
但是，在陪都的流亡者，要等着号称“老子抗战八年！”的接收大员东归之后，才有“还从巴峡穿巫峡”的机会。祖棻夫妇在四川还住了一年。1946年，内迁学校复员，武汉大学要迁回武昌珞珈山。千帆在暑假中，从乐山回到成都，还是无法启程。后来决定先让祖棻飞到上海探亲。又过了两个月，千帆才由重庆乘飞机到武大。
1946年11月12日上午，沈祖棻从上海搭乘一架破旧的小飞机抵达武昌南湖机场。她看见了来接她的丈夫程千帆，双眼立即充满了泪水。
九年前，她从南京逃难出来经过武汉，没作什么停留。那时他们刚在安徽屯溪结褵，新婚不久就被战乱和生活驱使而别离。以后走湖珞珈行吟南，入四川，进西康……因为贫困、疾病、失业，两人很难在一起。
只到现在，终于得到永远的团聚。那时没有公共汽车，他们雇了一辆马车驶向珞珈山。瘦得绷出肋骨的老马，拖着几乎要散架的敞篷车座，在碎石铺成的大路上颠颠簸簸地慢跑。荒凉的长长的郊区道路好像没有尽头。好容易穿过一条小镇式的街道，转过正面刻着“国立武汉大学”、反面刻着“文法理工农医”篆字的石牌坊，到了目的地。
曾在30年代以校容之美闻名全国的珞珈山武汉大学这时是那样黯淡残破，冬日的郊野又荒凉萧索，但祖棻却十分兴奋。在这里有她思念的师友刘永济、徐天闵［50］、黄耀先［51］诸位先生呵！
祖棻沉浸在回忆的欣慰中。由于他们夫妇俩默契于心的习惯，没有说多少话。但在步行走向他们的家的小路上，祖棻忽然向拿着简单行李的丈夫问道：
“千帆，你还记得弘度先生第一次见我们时所赠的词吗？”
“当然记得。”千帆总是能最快地接过话头，好像他的思路总是与祖棻同步想着一件事。他随即低声诵道：
鼙鼓声中喜遇君，硗硗头玉石巢孙，风流长忆涉江人。
画殿虫蛇怀羽扇，琴台蔓草见罗裙，吟情应似锦江春。
（《浣溪沙》）
现在又可以与先生在学问上彼此切磋问难，在创作上互相斟酌损益，这是多么有意义的生活！
等待着她的家，是一间用板壁隔成两间的旧教室。里间的昏暗的长条算是卧室兼书房；外间的长条，方桌上摆满了锅筷碗盏，还给祖棻从上海带来的远房亲戚小莺姑娘安了一张板床。这就是厨房、保姆间兼饭厅和会客室。当祖棻坐在铺得鼓鼓的稻草铺上时，她感到非常满足和幸福。
是的，这不但比在成都借住的四壁萧然的房间好，也比在上海堂兄楷亭家喧闹的大家庭好。这是自己的、安身立命的家呀！这里没有倭寇，这里有她心爱的图书，亲爱的伴侣。
清苦的生活，淡泊的情怀，这是战乱以来她早已习惯了的。她只求和她亲爱的伴侣一起过安定的生活。何况“老树当窗，殊饶画趣；山色入户，亦助诗情”。（沈祖书信中语）师友们总爱将他们这对夫妻比作宋代的李清照、赵明诚夫妇。沈尹默大师的题赠就说是：“昔时赵李今程沈。”赵李的故事佳话，这时也涌上了祖棻的心头：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人们因为珍爱文坛的佳偶，编制了多少优美的传说！《琅环记》还故意打趣作为金石专家的赵明诚。说是李清照作《醉花阴·九日》词，“明诚叹绝，苦思求胜之。乃忘寝食三日夜，得十五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莫道不消魂三句绝佳！’”那三句“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却是李清照《醉花阴·九日》一词的煞尾。
千帆却不是这样。他既是学者，又是诗人。夫妇俩如果像赵李那样比赛记诵典故出处来赌饮茶，以千帆的敏给博识怕会赢得泼一身茶水。想到这陋室中将会有这样的家庭生活，病弱而疲惫的祖棻，感到了精神上的富足。她在这幻想中洋溢着幸福的小家庭中写了下面的词：
汉皋重到处，喜万劫生还，江山如故。安排旧廊庑，数仰槐甘藿，十年辛苦。春归梦去。纵不记、昵昵尔汝。算秦楼、泼茗添香，犹有蠹书堪睹。
朝暮。吟笺斟酌，便抵当时，目成心许。情丝怨绪，思量后，总休诉。要鸡鸣风雨，余生相守，笳鼓声中暂住。待看花，病起重帷，更开樽俎。
（《瑞鹤仙·珞珈山闲居示千帆》）
第二节 “真悔懵腾盼凯旋”
沈祖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将在武昌度过她后半生三十年年的年华，而且还将卒于斯，葬于斯。她是热爱自己的故乡的。然而来珞珈山前，在上海的几个月，她已经领略足了“凯旋”的滋味。苏州的老家已在日寇的铁蹄下化为废墟了，耿耿系念的亲人老父和弱妹都在战乱中相继去世。“似客家乡，如冰情绪，重到江南何味？”国民党的“劫收”大员，横行苏沪，搜括民财。南京朝廷骄奢淫靡，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十年辛苦收京梦”的结局就是如此。她感到了沉痛的幻灭。在上海写给成都的学生的一封信中，她说：苏沪一带生活之奢靡犹昔，而风气之败坏加甚，道德沦亡，秩序混乱，有不忍言者。民族前途，不堪设想……当今之世，凡一切理想崇高之情操与道德、人格、学问均成为毫无意义与价值之事物，有价值者惟金钱耳。
珞珈山果然能苏息她创痛的心灵吗？
中国之大，已没有一处是避世的桃源。中国有良心的旧知识分子，无一不感到深沉的苦闷。弘度先生的一首《浣溪沙》中有句说：“终古鸡虫谁作主？野坛狐鼠自通神，山川能语定酸辛。”这就是他们共同的伤心怀抱。祖棻更加上疾病缠绵之苦。她失眠、梦扰、头痛、腰疼得不能起坐行动。抗战八年中，他们没有添制过被褥，铺盖坚硬如铁。千帆想给她制一床丝棉被，她断然不肯。还诵了弘度先生赠他们夫妇的斋联：“读常见书，作本分事，吃有菜饭，着可补衣。”她只肯再在铺板上加些稻草。
她在给学生的信中说：生当此世，能不遭灾难而死，不被杀害而死，不受冻饿而死，久病而又不死，亦可谓顽强矣……国事已不可说，一切已临总崩溃之前夕……饥寒遍野，温饱不能安，况奢华乎？
她一再作词写到对“凯旋”的绝望，一再表达对人民疾苦的关怀，对“王侯”之辈的醉生梦死的愤怒。如这首《水龙吟》说：
九州才靖胡尘，汉家旗帜翻风乱。中原北定，江南重到，但供肠断。千古江山，万家沟壑，十年心眼。换惊烽急鼓，夷歌野哭，登临处，方多难。
大泽哀鸿流转，更休悲、莼鲈归晚。王侯第宅，京华冠盖，兴亡谁管？海市迷金，琼筵舞翠，狂欢无限。问虞渊短景，昆池浩劫，倩何人挽？
日寇投降后，人民最盼望的是国家统一，国力增长，人民过上安定、富裕的生活。但国民政府破坏统一战线，不组成联合政府，只是抢取豪夺，阴谋发动内战。法币疯狂膨胀，到后来买一斤鸡蛋的纸币，比鸡蛋还重。希望在哪里？他们还残杀进步人士，如李公朴、闻一多都惨遭特务杀害。青年学子忿而高举“反饥饿，反内战”的大旗，奋起抗议。
祖棻的旗帜，是系列连章组词。因为组词从各个角度来写，能扩大小令的容量，各首相对独立，全组连贯一气。短章因而具有长诗的长处。
如《浣溪沙》六首：
（一）
何处秋坟哭鬼雄？尽收关洛付新烽，凯歌凄咽鼓鼙中。
谁料枉经千劫后，翻怜及见九州同。夕阳还似靖康红！
（二）
电炬流辉望里赊，升平同庆桉红牙，长衢冠带走钿车。
一代庙堂新制作，六朝烟水旧豪华。干霄野哭动千家。
（三）
谋国惟闻诛窃钩，嵯峨第宅尽王侯，新声玉树几时休？
何止百年宗社感，真成万世子孙忧。渐渐麦秀望神州。
（四）
眦裂空余泪数行，填膺孤愤欲成狂，人间无用是文章！
乱世死生何足道，汉家兴废总难忘。病帷惊起对残。
（五）
哀乐无端枉费情，临歧反辙涕纵横，忍看颓日渐西倾。
阅世几人容白眼，传经一样误苍生。乱山催暝独屏营。
（六）
四野玄阴怯倚阑，最新歌舞旧江山，独醒同醉一般难。
浊世更无轻命地，浮生犹有着书年。漫天风雪闭重关。
这组词第一首缅怀为抗日战争牺牲的英雄，反动派在胜利之后又发动内战，妄图消灭在抗战中艰苦奋战的共产党。人民历尽艰难，又哪能真正见到一个和平统一的新中国！还不如往日在翘首想望中还有一丝安慰呵！第二首“升平同庆按红牙”，是写南京朝廷庆祝还都的虚假的热闹景象。国民党复员大员有几个血战沙场过，这时开口就是“老子抗战八年”。他们非法没收逆产、民产，中饱私囊，满朝冠带充斥，满街高车宝马。1946年12月国民党的国大通过所谓“中华民国宪法”，就是所谓“一代庙堂新制作”。一面是歌舞升平，仿佛六朝豪华；一面是千家野哭，直干云霄。这就是当时的鲜明对比。第三首揭露“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大盗窃国的现实。这里饱含着一个旧社会的正直知识分子的愤怒。她也曾幻想，也曾信任，也曾希望，也曾将自己的命运与旧时代相联系，到现在则清晰地悟到幻灭，幻灭，彻底的幻灭。她目睹这旧世界的崩溃，倾吐了无穷的对人民的忧思。
第四首是悲愤的血泪之歌。她深恨自己只能写诗纾愤而无济于国计民生。最后两首是于万般无奈中寻找出路，将生命寄托给“传经”的教学生涯，而又叹息教学会误人子弟。面临这穷途末路，只有像阮籍那样回车痛哭，“独醒同醉”，都有所难，然而还得活下去，只有闭门着述罢了。
你也许诧异，祖棻此时还写了些“爱情诗”。有的人还对此引起对她的家庭生活“索隐”的兴趣。其实那都是“政治诗”，有的词坐实到都有政治时事的“本事”可寻。
她曾说：“张惠言要求温飞卿的，温飞卿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而我倒的确是按照张惠言那样的要求，就是以男女之情，来写对祖国人民的爱。”试看另一组连章词《鹧鸪天》八首：
（一）
青雀西飞第几回，不同心处枉劳媒。障羞无复遮纨扇，占梦何曾到锦鞋。
春酒暖，绮筵开。藏钩射覆总难猜。年年牛女空相望，终负星槎海上来。
（二）
妙舞初传向画堂，香车又见赛明妆。高楼佳会伤离恨，别馆新愁误报章。
阑斗鸭，帨鸣尨。近来踪迹太疏狂。春衣蓝似江南水，故损朱颜赚阮郎。
（三）
移得垂杨槛外栽，钿车竟日走轻雷。妆成对镜青鸾舞，睡起开帘社燕来。
歌宛转，酒追陪。鸳帷各梦漏声催。却怜神女难为雨，只解行云上楚台。
（四）
芳会金钱约日来，香笺递处雀屏开。旧盟枉费三生誓，新制空夸八斗才。
金作屋，锦成堆。故应着意向妆台。佳人苦自描眉样，捧得瑶函上玉阶。
（五）
夕照萦情怯倚楼，相思何计付书邮。十年辛苦终成梦，两字平安却惹愁。
鹦鹉粒，鷫鸘裘。传呼女伴作清游。蛾眉还怕能招妒，闭入长门不自由。
（六）
凤纸题名易断肠，茫茫消息隔红墙。风侵锦帐春无梦，寒透并刀夜有霜。
休叹息，怕思量。闲门寂寞度昏黄。敢将心事传鹦鹉，只许相逢道胜常。
（七）
幽恨新来渐不支，红妆日日减胭脂。花前已厌蜂衙闹，海上还传蜃市奇。
珠论斛，桂成枝。天寒翠袖苦禁持。怕看明日春潮涨，化泪流愁又一时。
（八）
久病长愁晼晚春，蓬山争信绝音尘。眉颦难效惭西子，国色相窥恼宋邻。
捐玉佩，送金樽。情深一往忆王孙。东风已失韶光半，觌面红楼最断魂！
1946年，国民党公然撕毁旧政协协议，肆无忌惮地进攻解放区，这就是第一首中写的“障羞无复遮纨扇”了。所谓“和谈”，一再破裂，既没有真正的和平愿望，“占梦何曾到锦鞋”呢？虽然累次摆开“和谈”的架势，且有马歇尔从海上乘“星槎”飞来，“和谈”终于无成。第二首仍是写反动派的骄奢与作态。第三首写伪国民代表大会召开时，民主同盟与共产党拒绝参加，而青年党与民社党则去凑了热闹。“青鸾舞”、“社燕来”就是隐指此事。这几派政客，表面上搞得火热，实际上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拳经，各有各的打算，不可能为老百姓做出什么好事来，许下的诺言也不会兑现。所以是“却怜神女难为雨，只解行云上楚台”。第四首写蒋介石当选总统后，胡适把当选证书送给蒋介石。一时之间，党国领袖与文化班头大有龙虎风云际会之盛。作者讽刺这幕丑剧是：“佳人苦自描眉样，捧得瑶函上玉阶。”这也是一种梳妆打扮送上门去。第五首说，可怜莘莘学子，没有平安的学习环境。八年抗战辛苦，并没有争得真正的民主自由。
“女伴清游”，暗喻青年学生的反饥饿、反迫害的民主运动。“蛾眉招妒”是说特务学生告密，因而“闭入长门”失掉自由。第六首的“凤纸题名”，“红墙”之隔，“并刀”之寒，都是暗喻黑名单、逮捕、囚禁和渣滓洞、白公馆里所进行的暗夜的秘密屠杀。特务密布，隔墙有耳，在这严酷的气压之下，大家相诫莫谈国事，成了“敢将心事传鹦鹉，只许相逢道胜常”。末两首，“珠论斛，桂成枝”，是说物价高涨，老百姓无法生活，而小朝廷争权夺利如群蜂闹衙。上海金融市场变化莫测，引起全国的恐慌波动。如此光景，不知何日是了。
一个疾病缠身而又洁身自好的知识分子，怎能与这样的浊世同流合污！她对那少年时曾经眷恋和寄予幻想的旧世界，愤然作了最后的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