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禅师对我的教学属于直观主义,我第一次,也是破天荒的一次从他那里学到了柔弱可以战胜刚强的道理。
奇怪的梦
不知不觉,我已经九岁了。来到碧落宫治疗加学道,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了。
九岁了,按师父的说法,我也要正式步入修炼大道的门槛了。
夜已经深了,卧房里很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披上衣服,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走廊上静悄悄的,我抬眼看去,发现这是个月圆之夜。圆月静静地挂在天空,似乎在对我发出神秘的召唤,我跟着月光一步步向外走去。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文曲书屋前。这是碧落宫的藏经阁,碧落宫是方圆最大的道观,所以这里收藏了道家古往今来的各种典籍。
只是,我非常纳闷。夜已经深了,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没有多想什么,我推开门走了进去,木门发出枯涩而嘶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十分刺耳。在书屋正中的蒲团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正面对着我盘膝而坐。在我向门里望去时,他也抬起眸子向我看来,精光闪过,他用一种十分熟悉的口吻说道:“你终于来了——”
“你是?”
“三教合一,大道乃真。”刚说完这句话,老道瞬间诡异地消失在了蒲团之上。
“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我惊醒,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梦!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好真实啊!我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中,用手掐了掐胳膊,疼痛的感觉告诉我醒了。黑暗中,我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的梦,真的好真实啊!
梦中的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跟我说这八个字?我不明白。
大清早,我和颜涛来到文曲书屋,书屋里没有人。
我走到门前,发现有人用毛笔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三教合一”四个字。与我昨晚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难道我昨天在梦中所见居然是现实中的真实场景?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梦呢?我对着门上的字又有点恍惚。
“这个字是我写的!”白云禅师来了,不理会我的愣神,推门走了进去。颜涛也跟着走了进去,禅师见我仍站在门外,对我一招手道:“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白云禅师见我和颜涛都坐定了,顿了顿,说道:“从今天开始,我正式传你们道法。”
说着,转身从书架里抽出两本蓝色的线装书,“这里有一本书你们拿去看,自己好生琢磨。不懂的地方也不要问我,自己理解。”说着话,师父扔给我和颜涛一人一本。
看着这本书向我飞来,我心里有一阵紧张还有一点兴奋。这就是通往道法之门的道经吗?我接住书的时候双手都有一点发抖。可是瞪大眼睛看上去,心里却凉了半截——拿在手里的书不厚,淡蓝色的封面上有两个大字:“论语”。
这就是传说中的修道经典?
“《论语》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之一。”白云禅师不理会我和颜涛一脸错愕的表情,自说自话。“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体现了孔子的道德观念。对于你们学道非常有益。”
“比如《论语》中的颜渊篇,‘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对你们道境的提升非常有好处。当然了,真正的意思需要你们自己去领会,道是要靠自己悟的。”
我翻书的时候,师父还在说话:“我要你们读经,只求你们明白主旨即可,不需拘泥于章句。”
“师父?”我不得不打断白云禅师的话,“我们是道门弟子,怎么你却要我们学《论语》?这也算修道的书?这明明是儒家的经典啊。”
我虽然小,但读书识字也有几年了,我明白,当下的社会有三大宗派鼎足而立,分别是儒、释、道。这《论语》乃是儒家的第一经典,跟我们道家可是有严重冲突的。
老禅师把眼一瞪,上下打量我:“孔子的话哪里不对了?有什么问题?他老人家当年还亲自向咱们太上老君求道了!你小小年纪就有了门户之见,跟谁学的?大道千万,归根结底,出于一。师父要你们学,你们就学,少问这么多为什么,等日后懂了,就明白了。”
不就是《论语》吗?读就读呗!
就这样,我踏上了修道之旅。
除了《论语》,师父还安排我们读佛家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然,我们自家的《道德经》(老子)、《南华经》(庄子)和《冲虚经》(列子)也是必读书目。幸亏师父要求我们掌握主旨即可,否则这么多书都要拘泥于章句的话,我就崩溃了。
全天下,也许就我们碧落宫的传道方式是朵奇葩了。
习武的日子
我和颜涛每天除了读三教的各种典籍外,又多了一项新的健身项目——武术。
之前,师父只是让我们抓兔子啊、捕鸟啊、摸鱼啊,再就是围着碧落宫跑步、挑水之类的,根本没有教过我们正式的碧落宫武术。
道教极重养生健体,道法修习到了深处,身子便更是重要。照师父的话,前面的种种运动都是给我们热身用的,把基础打牢了,练武才能事半功倍。
我至今还记得,师父当年在练武场说得那番话——你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吗?渊博的学识、高深的武学,将是你在这个凶险的江湖之中保命的手段。
他目光炯炯:“武学之道,不论是拳法、剑术、刀法、枪法……都是参悟天地妙化的法门,学会这些,领悟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奥妙。熟悉自然与为人之道,只有如此,才有资格谈论大道。”
我问:“师父,武术难学么?”
师父:“学会也不难,要是想学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就不容易了。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天资再好的人,也要五六十年的时间。”
“那我只要学会就够了。”
很快,我和颜涛有点撑不住了。说实话,有些后悔学武了。
因为这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比起以前的抓兔子、捕鸟、抓鱼,猴拳要难上十倍!试问一下,当一个人大小便也要被限制的时候,那会有多惨?而且每天睡觉的时间也被缩短,一天由三餐改为两餐,其余时间除了读书,全部都在练武!稍不留意打个盹,走了神,就会被师父派来监督的法明师兄暴揍一顿。
师父教给我们的第一项功夫叫“猴拳”。据说是象形拳之一,因模仿猴子的各种动作而得名。其动作内容既要模仿猴子机灵、敏捷的形象,又要符合武术技击的特点,具有形、法统一的动作。
“猴拳的精要,在于二十二个字:刚、柔、轻、灵、绵、巧、躲、闪、神、束、抓、甩、采、切、刁、拿、扣、顶、缠、蹬、踹、弹。”师父淡淡地道,凌空飞跃而起,在半空打出一个漂亮的筋斗,看得我眼花缭乱。
“看起来是很厉害,不过不知道怎么对敌?”颜涛摸着下巴问道。
师父忽然停了下来,对我们俩张开嘴巴,一排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口中还隐隐有股臭味……
“有点黄,少了半颗门牙,还有点臭……”我话还没说完,师父一记戒尺不客气地敲在我脑门上:“你看我的舌头!”
“你的舌头很红润,有什么问题吗?”
白云禅师缓缓道:“坚硬的牙齿发黄甚至脱落,而柔软的舌头还在。”
我和颜涛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震,好像都明白了什么。
“天下最柔软的东西,像水、气之类的,能够奔流在最坚硬的岩石中间。没有形质的东西能够穿过没有缝隙的地方。由此可见,柔软是有益的。”说到这,师父突然发出一声狮吼,“还不快练!”
师父的这番话,为我日后的武术生涯打下了最坚实的理论基础。
离别之苦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碧落宫后清幽的松林中,我练武功的速度越来越快,有时候,半天的时间可以打好几套不同的拳法。正所谓一样通,百样通,只要掌握了原理,就能举一反三。
这些日子,我的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身体也更结实了。
由于身体结实,我经常会独自一人前往后山砍些柴火回来。颜涛寄居在碧落宫,他的父亲每年都会给宫里捐来一大笔善款,用来修缮道观并改善道人们的伙食。而我家境贫寒,家里自然是没有多余的银钱用来供给的,而我在这里除了学习就是练武,若是什么也不做,自己还真过意不去。所以只能靠帮助厨房砍柴了。我做这些事情,师父并没有组织。道法讲究率性而为,他并不干涉我的个人想法。
后山有片草地,这里有很多我说不出名来的果树,紫色的浆果又酸又甜,脆生生的,一咬满口香甜的汁水。我就有口福了,累了,就来这里摘很多果子大吃一通,打了个饱嗝,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假寐,这实在是一种享受。
“你挺快活的嘛。”懒洋洋的声音从后传来,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颜涛。
颜涛目光灼灼,盯着我看了几眼:“君宝,我看你每天都这么逍遥快活,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道境的提升吗?”
我打了个哈哈:“担心有用啊?天塌下来当被盖。现在有吃有喝,还能习武看经,日子别提多逍遥了。”
颜涛好奇地问:“你过去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居住的村庄。那个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我忽然觉得很陌生。
因为我在那生活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所以我只能笑,苦笑。
枝叶在风里抖动,树荫的缝隙里,渗出一丝丝天空的青色。颜涛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泥罐子,罐口是被密封的。
我迷惑地问道:“颜涛,这是什么呀?”
颜涛斜了我一眼:“酒!”
“师父说喝酒会影响道境的。”
颜涛精神一振:“酒,喝下去暖洋洋,醉醺醺,十分爽。”说着,拍开泥封,顿时清香袭人。“酒肉穿肠过,大道心中留,管那么多作甚?”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
芬芳的酒香飘满了草坪。我终于忍不住了,抢过颜涛的酒罐,闻了闻,小心地抿了一口。
颜涛嘻嘻一笑:“味道怎么样?”
我看了看他,猛地举起酒罐,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牛饮。
他又拿出一罐酒,和我对饮起来。
我们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两个酒罐滚到地上。
“好喝,我,还要喝。”我脸色红润,舌头在打结。
颜涛咯咯地乱笑:“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碧落宫,从军打仗了。”
我摆摆手:“开玩笑吧?在这里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多好,干嘛要离开?”
“我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为黄金家族效力,是我毕生的使命。”颜涛醉醺醺地嚷道,“君宝,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潇洒生活,而我却只能无奈地行走在人生既定的轨道上。”
“师父不是说过吗,大道在乎自然,随心所欲方是真,你为何要偏离自己的本心呢?”
颜涛拼命点头:“不行,不行!我有太多的期盼和牵挂,我放不下!”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呼噜声震耳欲聋。
天啊,这就倒下了?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你怎么!你……”话没说完,双腿发软,我也一头醉倒在地。
醒了,我爬了起来。酒醉初醒,我一点也不感到口渴。习武后,我的睡眠时间逐渐减少,就算再劳累,只要睡上五六个小时,立刻精力旺盛。
这里不是草地,而是我的卧房。
外面正在下雨,空气潮湿而清新,透明的水珠从屋檐上滴落,晨风带来草木的清香。
对面的树巢上,飞出几只小鸟,唧唧喳喳,划破晨曦。
很美,很宁静,这是大道造就的美丽世界。
今天,在文曲书屋晨读的时候,我没有见到颜涛。听师父说,大清早的,颜涛就被将军府的侍卫们给接走了。走得太急,甚至都没来得及跟观里的师兄弟们道别。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有些酸,这难道就是离别之苦吗?
“君宝,这是你的家书。”正在我独自伤感的时候,师父递给我一封信。
这封信是父亲写的,他在信中写道,我离家已经七年了,母亲十分想念我,经常在夜晚独自流泪。父亲要我回家尽孝道。
师父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他缓缓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君宝,你在我门下已经学习了七年,这七年的时间,为师把该教的也都教给你了。现在,也是该你离去的时候了。”
沉默了一会儿,道:“短短七年你就学会了所有的本领,比起颜涛来,虽然你的资质不如他,但是你的勤奋让我很满意。虽然你们二人现在所学的都是半吊子,但下山之后,在红尘世俗也足以成为一方豪杰了。”
“不是我学得好,是师父教得好。”我谦虚地道。
“君宝,看着我。”白云禅师猛地喝道,凝视着我,双目亮起一阵耀眼的异彩。“在你走之前,我还要再传授你一项本领。要真正领会,要用毕生的精力去琢磨。现在,你只需要懂得一个皮毛就行了。”
在我专注的神情下,师父缓缓抬手,指着我,道:“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两个字:选择!无论是人、是兽,还是神仙鬼怪,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次选择。当无数次的选择结合在一起,就成为命运。”
“我们常常认为自己就是人生方向的主宰者,因为我们拥有多种多样的选择,可以理性地作出最明智的决定。但果真如此吗?世人皆被声色犬马搞得晕头转向,苦苦挣扎于情欲的海洋中,每个人都为选择所累。”
“把握好每一次选择,这是你得道不可或缺的一步。”师父慢慢地闭上眼睛,“好了,我该教你的,全都教了。领会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要想真正理解选择的奥妙,也许一生都不够。”
望着白云禅师饱经风霜的脸,我忽然有一阵说不清的感慨,选择,也许的确是件玄奥的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我未来的修道生涯中,我无数次地站在十字路口纠结,彷徨。也正是因为师父的这番教导,我每次都能仔细把握,从而不至于被拖入红尘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