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书店的前身是生活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和新知书店这三家书店。
1932年,邹韬奋在上海创办了生活书店,它以“促进大众文化”为己任,所出版、发行的图书内容涉及大众生活的诸多方面,逐渐成为当时中国出版行业的先行者。随后,新知书店和读书生活出版社分别成立于1935年和1936年。无独有偶,创办于多事之秋的生活、读书、新知三家书店,屡遭反动势力挤压和干涉,却依然坚持爱国进步立场,反映广大中国人民的呼声,积极宣传抗日救亡和民主革命,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知识界,其业务发展速度之快、名声之大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三联以优良的历史传统、狂飙突进般的思考、永远追求真理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大无畏的精神,始终站在救亡图存的第一线,谱写了一部红色的出版和发行史。其出版的图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扎实的学理功底、丰富的人文关怀和敏锐的思想智慧。说是机缘巧合也好,幸运眷顾也罢,从1938年开始,范用就跟三联图书打了一辈子的交道。
1938年,那是一个艰辛苦涩的年代,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代,这一年是范用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党收留了他,教他学会了做事做人,引导他坚定信仰,走上了光辉的革命道路。而与读书生活出版社的结缘,则使他踏上了通往梦想的旅途。
范用将这一切归功于可遇不可求的人生机遇。从梦想到现实,若是没有经历过出外逃难的艰苦磨炼,没有离乡背井被迫到汉口投靠舅公的痛苦抉择,没有会文堂书局二楼的巧合租用,没有党的出版社的好心收留,难以想象,命运又会对范用作出何种安排。也许命中注定范用是干出版的,然而,令读者感动也令范用难忘的却是置身于“救国有罪”的年代,“革命小毛驴”范用是如何把握这种人生机遇,从而创造自己新的人生的。
1. 逃难途中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镇江告急,刚刚上中学的范用被迫中断了学业。为了保住家里的独苗,外婆和母亲给了范用八块银元,让他去武汉投靠舅公。当时范用只有14岁,在家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小孩子,对于一个小孩子远走异乡,家长无论如何是放心不下的,而唯一能得到些许安慰的是范用能跟着沙名鹿老师一块逃难,总算有个大人照应着。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上了轮船,沙老师家里人居然追来了。沙老师是个孝子,实在不忍心丢下老母,于是不得不改变主意,选择去苏北逃难,而范用只好一个人搭上了怡和公司最后一条开往汉口的轮船。
正值10月下旬,江风吹到身上,寒意袭来,凄楚弥漫。范用在船上度过了四天,四天的时间并不长,却令范用一辈子刻骨铭心。他曾写《江上日记——一九三七年的四天》,以日记的形式永久地记录了那几天的仓皇凄楚,真实地再现了他在逃难途中的所见所闻和心路历程:
十月二十三日
身子软瘫得要命,算一算,埋在这行李堆里,已经胡想了一夜和一个上午了,眼皮总不肯好好地合上。
声音不停地从这里那里迸发出来:金属物互相撞击的声音,起重机有节奏地glangglang的声音,混着嘈杂的喊声和哭声……所有这些,又都像一个个巨大的铁锤声,沉重地撞进耳朵,夹在这中间,还有某种混浊的气息,叫人感到这里是个受难的所在。
可是船平稳地停泊在江心,没有为这些声音震动过一下,除了江水会激动着它摇几摇。
“今天又靠不住不开啦。”焦灼的脸,焦灼的声音。
不是吗,船栏上“××月××日镇江开往汉口”的粉牌子除下了,水手还不断挟着空酒瓶上岸去玩,蔬菜、米、煤都没有上齐,驳船上百来件货还没有下舱。
坐小船来要求上船的人还是不少,但是老远就给喝住了:
“不许上来!”
“我有船票啊!我有船票啊!”小船上绿色的票子举得高高的。
hua!一桶水无情地浇上了小船,小船便没有主张地顺着江水淌远了。
大菜间里的英国船主抬着肩膀笑了,船上麻木的中国人也跟着笑了。
听说不开船不能开饭,带来的香麻酥和京江脐子都啃完了,怎么办?假使不开船的话。
想呀想的倒睡着了,也不知道几点钟,总之是下午。
十月二十四日
机器开始叫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随着起锚的声音,船左右摆动起来。“开船了!开船了!”人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
岸上的一切好像旋转起来。再望望吧,浸会堂、海关、中国银行、自来水塔、金山寺……这些建筑物。
等它们小得像模型的时候,船便加速了马力,弯过焦山,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开出了口,便忙着开饭,到处是碗筷碰撞着。
凭着船票,像施舍一样得到不满一漱口杯的饭,我要求多给些,后边的人把我挤了出来。
米糙得叫人疑心曾经掺和了沙子。
到南京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只是一大片远远近近的灯火,岸上什么都看不见。
十月二十五日
昨天黑夜里抛的锚,今天又在黑夜里开的船,谁也没有看见南京。
今天,以一个晴和的早晨开始了这一天,江面上凝结着不少的雾,堆集起来,又伸张开去,我们已经看到隐藏在云层上的太阳了。
两岸都是绵亘的田野,农民们来回耕作。我想,假使某一天敌人来到了,他们是守着自己的土地,还是任它荒芜?他们不会让敌人从这土地上得到什么吧。
昨天没有吃晚饭,现在饿得发慌,到厨房去找饭吃,宁波厨子睁圆了眼睛:
“娘些卵泡,啥个辰光!”
转到统舱里的小卖部,架子上除了还有一听油焖笋,什么都没有。老板倒在柜台上睡得挺起劲,手上还拿着一把扑克牌。
听说马上要靠芜湖,心里一快活。
船行得特别快,当看到亚细亚四只白闪闪的排列在江边的油池,黑压压的建筑物也跟着出现了。最后连怡和的趸船也看到了。
趸船上挤满了小贩,叽叽喳喳像一窝麻雀闹翻了,夹在这中间,戴着铜盆帽的警察,手里的皮鞭子没有顾忌地抽来抽去。
量了水,两只巨大的铁锚,狠命地掼下了水,水沫在船头前面飞舞起来。
现在,行李堆里穿来穿去的尽是些小贩,五香牛肉的香味,莲子白粥的热气到处散开去,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称的糕啊饼啊。
吃了两只茶叶鸡蛋,又花了一百文买了一张《芜湖日报》。
报的形式倒没有什么特别,别致的是有几个大标题字却是用四个小铅字拼成的,大概是没有这个字,“窜无锡敌军被歼”这个标题中的“窜”和“歼”字就是这样。
大号字刻得十分不顺眼,油墨也有一股臭味。
放下报纸,伸过来的四个头八只眼睛一齐缩了回去,但是有一位戴眼镜的说了声“对不起”,便伸手把报纸接了去。
下午一点钟船又挂了江,停在江心。
又是有人想上船,又是给水打回去。
十月二十六日
安庆、九江都没有停。
夜里,船还是tutututu往前开。
船头上没有一点儿亮光,连洋烛也不准点,不然领江会看不出航路。
在黝黑里,江好像变成了一条白带子,向前伸张开去。
被汹涌的江水和重重的机器声吵得不能有一分钟的安静,不知道谁压得嗓子小声小气地唱着,还有一个跟着打拍子:
张三郎啊!
我阎雪姣阎雪姣:戏曲人物,即传统戏《乌龙院》《活捉张三郎》里的女主人公阎惜姣。故事取材于《水浒传》里宋江杀惜一段。在小说里,这个人物叫阎婆惜。范用《江上日记——一九三七年的四天》里原文是“阎雪姣”。(据范用《我爱穆源》,三联书店2002年4月第2版)
要你——
到鬼门关哎!
声音游荡在冰冷的气氛里,像些小虫子不轻不痒地爬在心胸上:
那一日,
只见你……
一阵风吹过来,这家伙骂了一句“×格妹子”,把头缩进了被筒,只剩下打拍子的还在ba-ba-一下一下地打着。
大菜间里的灯光透过绿色的帘布,好像鬼火一样。
茶房说:“到汉口只有四百多里了!”如此真实的文字,即便是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以后读,都会像大锤子一样撞击读者的心胸,让人久久地沉默……
2. 梦想起航
范用的舅公在武汉汉口会文堂书局当经理,他和范外婆感情甚笃,不仅乐意收留范用,还对其照顾有加。但是好景不长,1938年的开春,舅公就一病不起,不幸去世。
在有舅公照顾的那三个月时间里,范用每天吃完饭就一头扎进一家租用会文堂书局二楼办公的出版社去玩——这家出版社正是从上海搬来汉口的读书生活出版社,而如磁铁般吸引范用的是出版社里那些好看的书和杂志。出版社的工作人员除黄洛峰、方国钧、孙家林三位年纪较长,其余六七个都是青年人,大家对范用都很热情。尤其是经理黄洛峰和范用一见如故,他很喜欢范用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一见到范用,他就放下工作,拉着孩子的手聊起了家常,那亲热劲就仿佛范用是他的亲儿子。
范用从小就失去父亲,又因战乱中断学业,远离故土,逃难至武汉,本以为找到了容身之所,没想到祸不单行,舅公去世,一夜之间,15岁的范用又变得无依无靠了。他是如此不幸,却又是如此幸运地被读书生活出版社的黄洛峰经理收留,成了出版社的一名练习生。范用对此一直心存感激——毫无疑问,对当时身处窘境的他而言,成了读书生活出版社的一员,就意味着有饭吃,又有书读,这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范用在穆源小学时就看过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书,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刊物——柳湜先生主编的《大家看》半月刊(与范用在小学时代编的刊物同名),虽然是小三十二开本,每期也只有三十页,但涉及的内容很丰富,有诗歌、弹词、连环画、国难地图,等等,且文章作者阵容不弱,有李公朴、艾思奇、金仲华、恽逸群、陈楚云、曹伯韩、以群、陈白尘、张天翼,等等。他们“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擅长用浅近的文字跟读者交心,讲种种的大道理。杂志价格低廉,每本只卖二分钱,正如它登的广告所宣传的那样:“少吃一包花生米,就可以看一本《大家看》”,因此范用买得起,他不仅自己看,还常常带到学校里给同学们看。只可惜,这本刊物只出了两期,终因思想激进,有煽动阶级斗争之嫌,而被国民党政府查禁了。
在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范用如愿见到了《大家看》的主编柳先生。当时,柳先生正和李公朴先生一起在办《全民抗战》周刊,看来国民党虽然查封得了他们的刊物,却禁锢不了他们的思想。范用告诉柳先生:“大家看,不仅看,还要干!”这是一句鼓动士气的宣传语,其实就是柳先生在《大家看》创刊词《见面的交代》里写的话,柳先生听范用这么说,欣然地笑了,还拍了拍范用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