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岁月的距离,旧时的校舍,旧时的风物又一次变得清晰、真切起来,依循着可见可触的记忆,他还用硬纸片制作了当年穆源的模型,花园、操场、食堂、宿舍,连学校大门上的校牌、迎门屏风上的字都清晰可见。而后他把做好的模型赠送给了镇江穆源小学,那栩栩如生的模型永久地安放在了学校的新大楼里,就如那些曾经在一个幼小心灵深处留下的最真的回忆,依然鲜活,依然纯真,依然美丽。
3. 难忘师恩
范用之所以用“爱”这个字眼表达对母校穆源的怀念,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在那里,他幸运地碰到了两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好老师。对范用的一生来说,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机遇。后来,范用走上出版这条路,恰恰是把两位恩师指引的道路结合在了一起。
小学五年级,级任老师周坚如上的语文课深受范用的喜爱。周老师擅长朗诵,念起课文来很动听,他批改作文相当认真,不仅圈圈点点,还颇费心思地在每一本上都写上评语,每次孩子们拿到批好的作文本,就迫不及待地先看周老师给的评语。
周老师是一位思想进步的老师,他专门订了一份邹韬奋编的《大众生活》周刊给范用看。《大众生活》引导读者朋友关心国家大事,是当时很受读者欢迎的刊物。这对范用思想的影响很大,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范用懂得了救亡抗日的道理。除此之外,周老师还订有杜重远主编的《新生》周刊,范用也很喜欢看,每期都向老师借。周老师被小范用强烈的读书欲望所打动,干脆就替范用订了一份。要知道,那时候小学老师的工资很低,周老师的生活更是俭朴,上课穿件竹布长衫,每天清晨花一个铜板喝碗豆浆,生活本来就拮据的他却舍得花一块八毛钱订份全年的杂志给学生看。范用始终将这份温暖了自己一生的师恩铭记于心。
就是从看周老师订的刊物那个时候起,范用知道了生活书店。而看生活书店的第一本书,便是韬奋先生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这书恰恰是穆源小学的沙名鹿老师借给他看的。
沙老师主要教的是低年级,但也给中高年级上音乐课,他年轻、活跃,爱好文艺,有很多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沙老师身上的这些独特魅力和个性,深深吸引了几个爱看小说、爱唱歌的高年级学生,自然也包括范用在内。
在范用的记忆中,与其说他是老师,倒不如说他是同学们亲切的大哥哥。办《牧园》时,文章末了若是出现空白,沙老师就替孩子们补上几句摘录的语句,多是中外文学家的名言或者古今诗人的名句。沙老师还带领范用组织儿童剧社演话剧,教范用学会了唱聂耳、田汉的《义勇军进行曲》等令人热血沸腾的进步歌曲——在那个抗日救亡的特殊年代,小小年纪的范用已经在老师的领路下,用实际行动慢慢地走向成熟。
和周坚如老师一样,沙老师也十分关心学生的语文学习,他介绍范用看了很多新文艺书籍,其中有鲁迅、茅盾、巴金、高尔基的小说,他还曾自掏腰包送给范用一本巴金的代表作《家》。范用觉得,自己一辈子爱好文艺正是得益于那时沙老师的帮助和引导。为了培养对文艺的兴趣,沙老师以读书会的形式引导孩子们选读文学名著,因为条件有限,他就自己动手刻印活页文选,选的作品里有夏衍的报告文学《包身工》、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也有一些外国作品,比如令范用印象深刻的是高尔基的《海燕之歌》。
那是1936年的夏天,正值暑假,一个沉痛的消息传来:伟大的文学作家高尔基逝世。沙老师组织范用他们选读文学作品,第一篇选的就是瞿秋白译的高尔基的《海燕》。“白蒙蒙的海面的上头,风儿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深黑色的闪电”“那是勇猛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的上头,得意洋洋地飞掠着,这胜利的预言家叫了:‘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为了便于逐句逐段地为孩子们讲解、朗诵,沙老师照例将其刻印成活页文选,人手一份,范用也参与了刻写钢板,因此至今仍对篇散文诗印象深刻。读书会上,沙老师还教孩子们唱流行的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和高尔基作词的《囚徒之歌》,等等。“太阳出来又落山哟!监狱永远是黑暗。我虽然生来自由,哒哎哟哒哎!挣不脱千斤铁链。”坚定嘹亮的歌声久久荡漾在范用的耳边……
读书会后,沙老师借给范用一本厚厚的《革命文豪高尔基》,这本书是邹韬奋根据康恩所著《高尔基和他的俄国》编译而成的。虽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学生而言,还不足以驾驭书中深刻的思想内容,但这本书的前几章“儿童时代”、“幼年时代”、“青年时代”,讲述了高尔基成长的故事,其内容还是比较贴近小学生的生活的,因此范用看得如饥似渴,津津有味。书中有不少标了黑点的话,范用都将其一一抄录了下来,一有时间就拿出摘录本来看,久而久之,那些妙语警言深深地刻印在范用的脑海中,也让他和高尔基一样拥有了超越当时环境、用新的眼光观察社会的能量和体验生活的勇气。
可以想象,一本好书带给一个小孩子心灵上的震撼多么的巨大。尽管当时小小年纪的范用还很幼稚,但通过阅读,他已经开始懂得怎样去面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怎样走上崎岖的人生之路,怎样克服生活中种种的不如意。那一年,父亲离开人世,一家人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生计成了问题,范用也失了学,正感到前途渺茫时,沙老师用这本书带给他精神上的莫大鼓舞。“物质环境支配人的力量诚然是很大的,但是人对于环境——无论是怎样黑暗的环境——的奋斗,排除万难永不妥协的奋斗,也能不致为环境所压倒,所湮没。”这是写在这本书开头的一段话,范用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不要畏惧,学高尔基那样,惟有奋斗,才有生路。”
虽然和穆源的老师只相处了两年,但是师恩情长,令范用终生难忘。每每忆起周坚如、沙名鹿老师的谆谆教诲、嘘寒问暖,一幕幕往事清晰浮现,范用心头总是洋溢着无限的暖意。没有老师的引导,没有穆源的栽培,就没有日后的范用,师恩难忘,难忘师恩啊!
4. 儿童剧社
在穆源小学,范用和同学们醉心于演话剧,而在沙名鹿老师指导下组织起儿童剧社的缘由恐怕要从恳亲会谈起。当时,为了展现学校的风采,穆源每年都要选定一个日子举办成绩展览,不仅请家长和校董参观,还会请友校的老师来观摩。这一天,就如同过节一样,整个校园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到了晚上,最为热闹的就数恳亲会了。
在恳亲会上,每个年级的同学或老师都会表演节目,形式不一,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演奏,有的变魔术。在晚会上,最常演出的是儿童歌舞剧《麻雀与小孩》《小小画家》和《葡萄仙子》等,这几出歌舞剧,虽然歌词很有趣,但只适合低年级演出,况且年年都演这几出,别的学校也不例外,因此早就没有了新意。作为穆源高年级学生的范用和同学们决定为恳亲会出点新节目,他们要演话剧,就演陈白尘先生根据日本菊池宽的《父归》改编的剧本《父子兄弟》。
范用在《父子兄弟》里面出演一个小弟弟的角色,事实上,包括范用在内的所有演员都是从来没有演过话剧的小学生。他们演得虽然还很幼稚,但是,许多老师、家长、学生还是为小演员们热情澎湃的本色表演而动容,这对小演员们来说实在是莫大的鼓励。演出结束后回到家里,范用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合上眼。“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们还要演,不光我们这几个人演,还可以再找些同学。”范用心里这样想着。
那时候,上海有许幸之先生主持的大美晚报儿童剧社,杭州有刘保罗先生主持的西湖儿童剧团。范用由此受到启发,决心也要组织一个儿童剧社,于是,在沙老师的指导下,经过酝酿筹备,镇江儿童剧社诞生了。
成立儿童剧社演话剧一方面固然是同学们的兴趣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救亡呐喊。30年代中期,正值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纷纷起来要求抗日救亡,随着抗日救亡的怒潮迭起,范用等小学生也不甘落后,他们决定公开演出,利用儿童剧社的力量进行抗日宣传。
就这样,《父子兄弟》《洋白糖》《我们来自绥东》《扫射》……藏在书中的文字,变成了一幕幕生动的表演画面,鼓舞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抗日救亡的队伍之中。剧社将公演所得都寄给在了绥远百灵庙抗击日寇的傅作义部队,虽然钱的数目不多,却代表着范用和同学们支持抗日的一片赤诚之心。
范用意识到这样的公开演出毕竟不同于学校里的演出,因此他和几十个同学一起,认认真真,对待演出工作毫不含糊,有时,一人既要做演员,又要管道具、打灯光、装置舞台、提台词。尽管很累,但大家劲头十足,情绪高涨。后来,随着演出的需要,儿童剧社新增了许多社员,有的社员就另外取了名字,范用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将学名“范鹤镛”改为“范用”的。
儿童剧社第一次公演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比如《江苏日报》为范用他们的演出登了消息,还登了剧社演出之后开座谈会的记录。只是当时国民党不准在报纸上宣讲抗日,因此对记录内容要有所删减,聪明的范用和同学们就故意让这些删减的地方空着,这样看报的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原本还有几句话的,只是不准印出来罢了。那留出来的一块块空白,就像屋顶上的天窗,所以当时形象地称这种行为叫“开天窗”。
为第二次公演准备的剧本有许幸之的《最后一课》《古庙钟声》和陈白尘的《一个孩子的梦》,这些都是宣传抗日的剧本,儿童剧社本打算趁暑假时间排练,准备公演。就在这个时候,“七七”的炮声响了,伟大的抗日战争开始了,范用和千千万万热血同胞一样,投入了抗日的洪流——童年的抗日救亡,留给范用的是美好而又沉痛的记忆。
作为“小抗日分子”的范用去过街头进行抗日宣传,到过茶楼、书场演出,还在演庙戏的舞台上公演。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就睡在台上,天气热,就用一块大幕布当席子用。记忆中,那是一个紧张而热烈的夏天,天地之间,满是滚烫的阳光、滚烫的汗水、滚烫的演出和滚烫的梦,连同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5. 别了,母校!
1937年暑假,范用从穆源小学毕业了。在临别的课堂上,范用想到从此就要离开这个圣洁的殿堂,离开这个洋溢着童年欢笑的乐园,离开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想着想着就发呆了。放了学,范用也不急着收拾书包回家,却愿意在教室多待一会,去老师宿舍比往常更勤快了,就连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想多看几眼,恨不得全部刻在脑子里。
他们全班51个毕业生出钱为学校建了一座穆源学校30周年纪念塔,算是留给母校的纪念。纪念塔上刻上了51个名字,也刻上了校长和老师对穆源毕业生的殷切希望:“母校固将偕斯塔永垂千古,而诸生前途事业,抑能若塔之巍然矗立于人群中。”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当激动人心的毕业歌奏响,范用在心底和穆源作最后的惜别:别了,老师!别了,同学!别了,我的母校!别了,我的童年!
既然小学毕业就自然要步入中学,但是当时父亲已逝世,家里也破了产,一家人的生计成了问题,母亲只好打算送范用去银楼当学徒。人生的路毕竟要自己走,范用思虑再三,觉得自己更乐意去当一名印刷徒工。范用记得,茅盾小说《少年印刷工》的主人公赵元生在面临中断学业的困境时,舅公就劝他去当印刷工,说排字这种职业正好需要上过小学的人去学,而且在学习生活技能的同时,还可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因为排字工人是能最先读到要印刷的那部书的人。那天晚上,元生梦见自己不是开印刷铺子,而是坐在印刷机旁读了许多许多的书。而范用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如果梦想成真,倒也不失为一种适合自己的人生选择,然而,为学费犯愁的外婆却还是坚定地支持范用升学:一定要念书,借债也要念书。于是,老人家千方百计凑钱供范用考中学。范用没有辜负老师和外婆的期望,以第二名的成绩被镇江中学录取。他扛着铺盖卷,兴致勃勃地住进学校,可是,开学还不到两个月,抗战爆发,一夜之间,学校解散,辛辛苦苦凑齐的学费也全部打了水漂。
时代的动荡不安,注定了一个人人生旅途的波折,范用这个只上过几天中学的小学毕业生被迫离家逃难,开始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段。然而,正如他在一帧照片下题写的“人在江湖,心存穆源”,以后的他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忘不掉梦一般的小学生活。也许,正是因战乱而中断学业的苦痛铸就了范用永远的穆源情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