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对中国的批评,总体上是以儒家的圣人之治、先王之道为依据,“人心世道”是其批判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殷鉴论》中说:“齐州(指中国——引者,以下同)人心世道,污下溷浊,远不及外国。其在三代,业已民风浇漓、谲诈滋生,治之非易易,观于春秋战国可见已。……夫风俗之薄恶,加之施设之乖方,无惑乎其乱之坏极矣。唐人称颂三代不容口,非独佞谀所生之邦,亦其泥于古而然也。”古贺侗庵:《天香楼丛书四殷鉴论》,东京:竹中邦香编辑出版,1882年,第9页。“三代之治”是儒家理想政治的象征,对“三代”尚有如此尖锐的批评,其他就更不用说了。尽管如此,将圣人、先王作为一种理想,在这里还是不可动摇的。他要做的工作是将“圣人”普世化。这有两个方面的意思,首先从人类平等的观点出发,认为圣人是公正的。他在《殷鉴论》开篇第一章就指出:“原夫天之所覆焘、地之所持载、日月之所临照、霜露风雨之所沾被,凡夫含齿而戴发、圆颅而方趾,谁非万物之灵?谁非天心之所仁爱?华夏戎狄均是人也,类也,庸讵可以自尊而相卑耶?然则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圣人何以汲汲乎内夏外夷也?曰:圣人承天而行者也。天既不有私爱于齐州,圣人焉得独异乎。”古贺侗庵:《天香楼丛书四殷鉴论》,第1页。其次,他认为圣人不只是中国才有,而指出:“齐州有圣人,万国亦有圣人。其圣也无别乎?曰:其圣则一也。”其为圣之方具体而言虽有不同,但“圣人之所以为圣,顾其德如何耳”。接着他对日本和西洋的圣人进行论述说:我神武开天辟地,垂万世之丕基;安宁懿德诸帝,无为之治,不宰之功;崇神德威光被,远夷宾服;仁德劳来辅翼,无一物不获其所;天智经文纬武,同符神武。皆古圣人也。乃天下后世咸被其覆载生成之泽,而人或不知其为圣,此尤圣德之盛,所谓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帝之力于我何有者,猗欤休矣。不独本邦为然,夫尧舜禅代,唐人嗟称,以为亘古无匹者,虞夏之后,莫能踵行。踵行者,不过莽操懿裕逆篡之徒,假以济其奸而已。而西洋意大里亚等国,自古皆就欧逻巴洲,遴选贤者,立以为君,然而祸乱不作,篡夺不萌,斯其美,比之尧舜不多让焉,断非唐人所能翘企万一也。呜呼,万国大矣,吾不能一一周知,即此一事,吾更有以知他国多圣人,而齐州少圣人矣。同上书,第4—5页。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亘古无匹”,如果是就圣人之“德”而论,虽然无可争辩,但是就知识见闻而言,圣人也不是没有局限性。所以他说:“盖春秋虽季世,犹有先王之善政流风存焉。当时戎狄,圣人见闻之所及,仅仅不过犬戎猃狁近塞之夷耳。犬戎猃狁或父子聚麀,或兄弟相杀,习以成俗,恬不疑怪。比之齐州,迥乎不及。庸人犹判其优劣,况圣人乎。圣人庸讵预知数百千载之后,齐州反不及外国耶。又庸讵远知天壤间有本邦神圣继承、政俗大度越齐州者耶。”同上书,第1页。不仅如此,还指出中国后世也已经没有圣人了。他在《侗庵笔记》中说:“三代以还,绝无圣人者,非独气运之衰、人才之日污,亦时俗使之然也。古昔风俗仁厚,好成人之美,故圣者相踵;末俗懻忮苛酷,吹毛摘瑕,不一毫假借,故世无完人。欲圣者之出难矣。王充曰:使尧舜更生,恐无圣名也。洵为不易确论。”关仪一郎编纂:《续日本儒林丛书》第一册(随笔部第一),东京:东洋图书刊行会,1933年,第26页。因此,他进一步批判说:唐人识见窄狭,夜郎自大,以为宇宙之际,绝无强大富赡若我齐州者;又未始知圣人夷夏之辨因时而发,是以抑外国太过,不比为人类,多见其自陷于夏虫坎蛙之见也。夫齐州风气中和,人性聪明,善产才贤,亦未易轻也。顾其治教清明,民风懿美,乃远在三代之前。载籍欫有间,难得而详。若夫秦汉而还,则伦理之悖、侵代之繁(又作“兵戈之扰”),无以异于戎狄;习俗之浇、刑法之惨,翻有甚于戎狄。犹哓哓然,以中国礼义之邦自居,非颜之厚而何也。古贺侗庵:《天香楼丛书四殷鉴论》,第2页。既然中国无异于戎狄、甚至不如戎狄,那么应该如何认识“满清”的统治呢?他认为满清虽为戎狄,也正是因为其出于戎狄才能将现实的中国统治得好,不得已也只好认命。他说:齐州习俗浇漓,有言无行,将士疏隔而情不通,约束细苛而不合于要,加之生平沦陷于财利酒色之间,勇灭智竭,远不及戎狄悍鸷之俗、易简之法。以是敌彼,其不能抗也则宜。惟清有天下百六十载于兹,虽多酷虐之政,国势盛强,封域廓大,大胜于汉唐。盖出于戎狄固能然,宜非唐人之所及也。唐人之贱戎狄,至明尤甚,若不齿为人者。今清自满洲入代明,举齐州之地莫不辫发而左衽,乃唐人求媚,动称以为五帝三王所不及。虽出于畏死而不得已,其无特操甚矣。虽然,使唐人帝齐州,其治效绝不及戎狄,则惟当妥尾帖耳,以媚事满虏可也,奚必以变于夷为恨哉。同上书,第21页。既然作为夷狄的满清可以统治中国,日本作为“神国”,即便是被视为“夷狄”,征服中国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这种中国认识为也近代的日本侵略者提供了一种心理上的慰藉。
不可否认,《殷鉴论》中对中国的批判也确实有些地方如王韬所言“殊中肯綮”,其“识微于远,烛几于先”王韬:《扶桑游记》,钟叔河主编:《日本日记·甲午以前日本游记五种·扶桑游记·日本杂事诗[广注]》,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471页。,表现在对中国的科学知识贫乏和强行比附的批评方面,洋学者对中国的自然科学(医学)的批判,杉田玄白的《狂医之言》(1775)很有代表性。他说:“支那之书者有方无法也,非无法,所以为法者不明也。其法也,人人阿所好设说作论,立以为法也。故十书十说未一定焉,譬如隔铜器察热,或云炭火,或云柴火,或云热汤,或云热饭,不辨汤与火,唯知其热,而论之焉耳。今有一病妇,脉迟而小,且当脐之右上有块,时时疼痛发则微热。试使通支那学者三人诊之,一人云食积,一人云恶血,一人云饮癖。又使之施治,五日与消积之药,不治则十日与破血之药,如此而不治,则又十日与逐水之药也。幸治者,医以为我能知病也,病者亦以为幸遇良医也。若不幸而不治,则医者茫然不知因何死焉,病者亦不知其因何死焉。是其本不明,其法不正也。”(《洋学》上·日本思想大系64,东京:岩波书店,1976年,第241页。)不仅如此,他还就礼乐文物分析说:“腐儒庸医不知天地之大,少闻东洋二三国之事,以支那为万国之冠,又少读其书,则漫然自称曰:夷狄其俗固无礼乐也。夫礼乐文物,以为分尊卑也。何国无尊卑?何国无礼乐?”因此,他进而指出:“衣冠文物,明尊卑之分,不必以支那为是,以从风土之宜为是也。道者,非支那圣人所立,天地之道也。日月所照,霜露所下,有国有人有道。道者何乎?去恶进善也。……夫地者一大球也,万国配居焉,所居皆中也,何国为中土,支那亦东海一隅之小国也。”(同上书,第239—240页。)这也是从洋学者的角度来将中国对象化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洋学者的相关论述这里仅举此一例,详细可参见韩东育《两种“实学”的相遇与江户日本的“去中华”由绪》,《社会科学战线》(长春),2008年第8期。可以说是振聋发聩。如他举例说:“万历二十九年,西洋人至,唐人始得闻二仪七曜之定说,旷若发蒙。乃曰:此乃周代司天之官所识知,周之乱,畴人子弟失其职,散之西洋,因存其说于西洋,而中州反亡。可谓强项矣。夫唐人缪妄之说,但自误而已,犹之可也。今乃至传播以荧惑他国,得闻西洋二仪之定说,自耻从前瞽说之可笑,犹之可也。今乃掠其美谓出于我,是之谓下愚不移,是之谓播恶于众。”古贺侗庵:《天香楼丛书四殷鉴论》,第14页。
实际上,上述的中国认识中,已经包含着将“文化中国”与现实中国加以分裂的思想。儒家的圣人之治、先王之道作为“文化中国”的象征,虽然是被崇敬的对象,但这最多只是在三代之时出现过。《殷鉴论》中也说过:“齐州三代之盛,君臣相与有不忍人之心,举以措政是以后世靡及,春秋以还,人心忮忍,毫无仁恩,迨战国极矣。”见古贺侗庵《天香楼丛书四殷鉴论》,第10页。而三代之后的现实中国,则无异于戎狄,甚至不如戎狄。而这一点,事实上早已经为荻生徂徕(1666—1728)所道破。他一方面自称“幼耽典籍,景慕华风”平石直昭编:《徂徠集付徂徠集拾遗》(近世儒家文集集成第三卷),东京:ぺりかん社,1985年,第314页。,同时对“慕华风之深”的状况,强调对“中华”要加以区别,即所谓“三代而后,虽中华亦戎狄猾之,非古中华也。故徒慕中华之名者,亦非也”。《荻生徂徕》,日本思想大系36,第516页。对此,吉川幸次郎在《作为民族主义者的徂徕》一文中有非常明晰的分析,说这就意味着“中国的优越,是在古代的‘先王之道’的时代。但是秦始皇以后的中国,因为失去了‘先王之道’,也就丧失了其优越,而当时重新获得此道的日本的德川王朝,要优越于中国,这就是他的认识”吉川幸次郎:《仁斋·徂徕·宣长》,东京:岩波书店,1975年,第2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