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令我度过艰辛的少年时代,也使我受到了党的教育和时代的磨炼,建立起基本的人生观。这就是个人生活境遇可能变,爱国爱人民之心不能变,个人命运是和国家民族的发展紧紧相连的。
——邓友梅
1. 投亲无门
手中的掌纹,我们能攥住的只是手心里的一部分,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却是自己掌控不了的。和平年代是这样,在侵略者横行之下的丧权辱国的年代更是如此。一个成年人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何况像邓友梅这样一个尚在成长中的少年!
天津老龙头车站(今天津站)到了,以前在这里上下车皆有父母陪在身边,这一次却是邓友梅孤伶伶的一个人。挤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他显得是那么无助而又弱小。“我也是当过八路军的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给自己以信心。走出车站的那一刻,望着偌大的天津城,望着滚滚东流的海河水,他却一脸茫然。
邓友梅捏着舅舅的地址,一路打听,天渐黑时终于来到舅舅家所在的大杂院。以前在天津,妈妈带他来过,因而一进院门,他就直接去敲舅舅家的房门。
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问他:“你找谁?”
“我找我舅舅!”
眺望地平线邓友梅传第二章黑色童谣“是姓王的那家吧,早搬走了!”
邓友梅被激冷了,仍不甘心地问:“您知道他搬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男人说完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邓友梅有些后悔,来得匆忙,竟没有提前给舅舅寄封信。不过时局动荡,舅舅家又搬走了,即使寄了信他也不会收到。邓友梅摸了摸衣袋,那里有临来时妈妈给他装的几个零钱,是怕不够再返回老家的路费了。
他还有一个姨妈住在天津。她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常常是吃了上顿,下顿就没有米下锅。不过,总得先找个落脚的地儿,邓友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连夜投奔姨妈家。
姨妈打心底喜爱这个外甥,她虽没说什么,敏感的邓友梅从她及姨父苦涩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的到来给姨妈一家添了不少麻烦。
两天后,姨父对邓友梅说:“孩子,别怪姨父心硬,这个家的状况你也看见了,你得自己到外面找点活干了。”
姨妈望了望丈夫,转向邓友梅,嘴角动了动,沉甸甸的目光充满了酸楚与疼惜,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望着愁眉紧锁的姨妈和长吁短叹的姨父,邓友梅知道他们这也是无奈之举,说道:“你们放心,我一定能自己找到挣饭吃的地方!”话虽然这么说,在那个年代,一个青壮年找工作都不容易,何况他只是个12岁的孩子!
邓友梅本想要当一名学徒工,一来有饭吃,二来可以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不怕找不着活干。可一打听,才知道当学徒要有铺保。
铺保这一现象由来已久,至少在汉代我国已经出现了最早的商业铺保,称为“任者”,唐代称“保见”,宋元时期将商业铺保和牙人合称为“牙保”,明清时期则称为“中保”,用以制约学徒工。师父怕徒弟学到一半就放弃,使前期的投入和所负担的日常开销付之东流。而有铺保做担保,一旦出现问题铺保要赔偿学徒工造成的损失。另外,当学徒还要家长签字,如果学徒出现意外,责任由自己承担。
姨妈一听发起愁来:“如果有这样的亲戚朋友,这个家还至于这么穷嘛!”
无处找铺保,邓友梅只得放弃这个念头,找一些大人不愿做,自己又能做得来的零活。
海河上有座金钢桥,桥头的坡度很徒,拉洋车的车夫上桥时都累得气喘吁吁,望坡兴叹,邓友梅便在这里帮人推车上桥,车夫给一个铜板做报酬。桥边不止他一个推车的孩子,为一桩生意你争我抢,闹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
自己整日里为吃一顿饭奔波,再看看桥头站岗的日本兵,邓友梅的肺叶上像扎了根钢针,呼吸都感到刺痛。以前家里虽然穷困,却还可以上小学,现在别说上学,就是为了一顿饭钱,也要和一群同样饥饿的孩子去抢活儿干。如果不是这些侵略者,父亲就不会逃回老家,自己小小年纪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被国仇家恨折磨着的邓友梅真恨不得一下子长大,再参加到抗日的队伍中,把这些来犯之敌赶出中国的土地。
2. 落入“招工”陷阱
好像人生活得越幸福越快乐,不为不期而至的大事小情困扰,时间就像抹了油般滑得飞快;而深陷在苦难中的人,所过的每时每刻都似被咕咕直叫的肚子抻长了。邓友梅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哪里找事儿做,好把肚子填饱!
1944年初春的一个早晨,邓友梅来到街上找活干,看到路边一则告示前围着许多人,便凑上前观看。那是一则招学徒工的告示,上面写着老龙头车站附近的一个旅店门口,招聘到山东淄博的学徒工,出师后将成为一名技术工人。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邓友梅兴奋地跳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招工单位是否会招收自己,他还是一路小跑赶往招工地点。
来到旅店门前,果然看到有两个人坐在大门口的一张桌子前,桌子上写有招工的字样,旁边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有的说:“年龄要18岁以上的,可惜我那儿子岁数不够!”
有的说:“得去山东做学徒,远了点!”
还有的说:“只要被录用,现在就可以管一顿饭吃!看来这差事值得去!”
听人们这么说,邓友梅向旅店的院子里张望。果然看到院里支着一些矮脚的饭桌、板凳,桌上摆着成摞的大饼、果子、咸菜,有的人在吃饭,把豆腐脑喝得呼噜噜直响。邓友梅的胃顿时绞疼起来,自己一大早汤水未进,现在他多想吃顿饱饭。
邓友梅走到招工人员面前问道:“需要铺保吗?”
“不需要!”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说,“得需要考试,考试通过了就成!”
听说不要铺保,邓友梅有了信心:“我想参加考试!”
“要年满18岁的,你太小,不行!”另一个年长的男人打量着他说。
“您别看我长得个儿头小,年龄可不小了!”
“别来,孩子,你不行,快走吧!”年长的说。
邓友梅瞥了一眼院里吃饭的人,感觉肚子咕咕叫得更响了。他不愿这么难得的当学徒的机会,就这样与自己失之交臂。一旦掌握了一门手艺,将来不仅自己可以吃饱饭,还能把钱寄给父母,他做梦都想有这一天!他哀求道:“大爷,求您了!您就要我吧!”
拗不过邓友梅再三哀求,年长者说:“孩子,一定想好喽,可别后悔啊!”他似乎想再给面前这个孩子一个思忖的机会。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邓友梅恳切地说。
那人拿出一张纸来说:“那你写个名字,按个手印吧!”待邓友梅登记完毕,他叹了口气说,“进去吧!”
招工条件上还要求了学历,可招工时对方却根本没问,还不要铺保。邓友梅像中了大奖似的,兴奋地走进院子。他觉得天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蓝,呼吸从没有今天这么顺畅过,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做学徒,学好本事。
“嗨,小孩儿,先进来考试!”店内有人招呼他。
进了门邓友梅才发现,里面气氛跟外面完全不一样,门的两侧各站着一个持枪的人,这在门外是绝对看不到的。他并没有多想,走进去考试,不一会儿,便被通知合格录用,让他赶快回家拿铺盖卷,晚上就要启程。
回到姨妈家,邓友梅把招工的事和姨妈说了。姨妈边打理行李,边高兴地说:“我就是说嘛,上天不会让天底下有饿死的鸟儿,他总算开眼了!听师傅的话,听单位的话,学出个样子来!”
邓友梅告别了姨妈一家,回到旅店。所招的学徒只能进来,想再走出这个门却不可能了,邓友梅不明白,招工单位为什么还要士兵严加把守。这天夜里,邓友梅等人被装进一辆闷罐火车,拉到山东省张店附近。下车后,步行了近二十里山路,来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厂。厂区周围拉着密密的铁丝网,门口有持枪的日本士兵站岗,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像工厂,倒像是一座监狱。
一进门,他们领到了两身像军装一样的衣服,原来身上的衣服一件都不留,统统扔掉。后来,邓友梅才明白,统一的服装像一个标记,一旦出门便可以认出,无论跑到哪儿都能把人揪回来。
渴望做学徒的日子并没有如期到来,等到的却是每天练习稍息立正和学习日语。一个动作做得不合格就要挨打,一个单词没记住就要被木棒抽打。如果发现谁有牢骚和不满,马上加以惩罚。
邓友梅听说过别人学徒的经历,可没听说学徒学这些玩意儿的。但他心里仍抱有一线希望,或许是这个单位对学徒工的特殊要求,挨过这段时间就可以学技术了。
3. 踏入“鬼门关”
人类造船,目的是摆脱陆地的桎梏,驶向梦想中的彼岸。而邓友梅从登上一艘日本小货船的那刻起,噩梦却已经开始了。
邓友梅一行40多人,被押到青岛郊区的一家小客栈,那里有数名日本兵荷枪实弹的严加看守。他们在院里蹲到半夜,又被拉到一个卸货的小码头,那里早已聚集了300多名从中国各地拉来的年龄不一的男人。随后,日本兵把他们全部赶到一艘载重量仅有3000吨的“千岛丸号”货船里。
刚进船舱,舱盖即被严严实实地封死。堆放矾土矿石的舱内,空间狭小阴暗,几百人挤在矿石堆上坐着,舱盖的压迫让他们无法把腰挺直,躺卧是更不可能的,因为稍一伸腿便能踹到别人身上。弓着腰,蜷着双膝,矿石硌得身子生疼,他们只得这样默默忍受着。上船时让带的一壶淡水,半天就被喝得精光,他们只得喝又苦又涩的海水。一天两个发霉的混合面窝头也是用海水做的,根本无法下咽。
海上风大浪急,船体像不堪一击的小木箱,上下颠簸摇晃。折磨得极度虚弱的人们趴在矿石堆上大口大口地呕吐,大小便也在舱内解决。狭小的舱内漆黑一团,空气污浊不堪,憋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死亡的阴影,随时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而此时他们还不知道,更为惊险的经历还在后头。
这时,邓友梅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他们这是被送到日本当劳工。他恍然明白,招工时那个大爷为什么再三劝阻自己不要应招,是看自己年龄太小,心生恻隐,但又迫于无奈无法把内情讲出来,只能不断地给自己暗示。而自己却为了一碗豆腐脑,一脚踏进了地狱。没办法跟家人联系,逃跑又不可能,不知有怎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邓友梅暗下决心,不管多苦都要挺过来,等机会报这个仇。
一天后,货船驶入公海,监管人员让所有人一律到舱外去上厕所。
邓友梅一见厕所,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后背直冒冷汗。那个所谓的厕所,不过是在船舷外吊着的一个不大的旧木箱子,人要跨过一米多高的船舷,蹲到木箱上,大海是天然的便池。没有任何扶手,更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可言。吃不饱睡不好,加上晕船,人们早已虚弱不堪,翻过船舷显得格外吃力。有的人在翻越船舷时不慎掉进大海,日本兵冷漠地站在一旁,根本不予以援救,劳工眨眼间被大海吞入腹中。还有的人因为腹泻,没等走到船舷边上就拉在了裤子里。日本兵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你们这群中国猪!”并说拉肚子的人得的是“霍痢拉”,把人捆在石头上,活活地丢入海里。
邓友梅每次去厕所都像到鬼门关走一遭。因为个子太小,船舷齐到胸口上面,船体像被马勺搅动的饺子,在海面上一起一伏左右摇摆,再翻过船舷踏到箱子上颇为费力,有几次差一点儿掉进大海,幸亏他死死地抓着船帮,否则眨眼间小命就没了。
有个吐得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去木箱处如厕,船身在风浪中摇摇晃晃,他一个趔趄站立不稳,被绳索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扭动了半天没有爬起来。日本兵见状,不但不扶,反而举枪朝他腿上开了一枪,鲜血瞬时流了出来,他痛得将头在地上直碰。几个日本兵狞笑着,把他拖走了,甲板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他。像这样不久前还在,后来却没有在船上出现的人,每天都在发生。人们都像走在死亡线上,就怕一不留神,命便没了。
舱内没有人看守,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靠在近旁的人会拉些家常。从他们的交谈中,邓友梅得知这些人里,工人、农民、教师、学生、军人,做什么工作的都有,不是骗来的就是被强行绑架来的。
一个泰安吐丝口附近的农民对邓友梅说,他和一家老小去探亲的路上碰到了日本兵,一家人吓得钻进了高梁地。三个端着枪的日本鬼子追过来,一边开枪一边喊:“快出来,不投降死了死了的有!”他想自己是老百姓,也许说几句好话就能放了,便抱着孩子拉着老婆走了出来。不承想,他刚一露头,几个日本兵便冲上来,抢过他怀里的孩子往地上一扔,把他五花大绑起来。他妻子跪在地上求饶:“太君,我们是老百姓——”,孩子则抱住他的腿,一边大哭,一边喊“我要爸爸——”日本兵抬腿就是一脚,踢在孩子的小脸上,顿时血肉模糊。他在心碎中被拉走了。
一位50多岁的人悄声问邓友梅:“孩子,你怎么也来了?”
“招工招来的!”
“那你就来啊?”
“他们只说招工,也没说干嘛!您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