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了。我是济南的,是个邮差,有天早上外出送信,路上戒严,所有男人都被拦下了。他们把我的车子和信件扔到一边,把我揪到车上,就这么被他们绑架来了。看来,我是回不去了。你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小,还有回国的机会。到时你给我家捎个信,告诉家里我叫日本鬼子打死了,让孩子们记住这笔血仇……”他有些哽咽,搓了把脸,声音里充满无限的悲绝,“真他娘的想不到,给人家送了一辈子信,临了却不能给自家里报个信儿!”
船上的这些人,被抓来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所有劳工不是先被骗后绑架就是直接绑架来的。有的是晚上和家人吃饭时,被冲进来的日本宪兵绑架的;有的是在田里干活时,被突然扑来的日本士兵绑架的;有的是在上学路上被拦下,强行拖进一辆军用吉普车拉来的;还有的是睡梦中,被破门而入的宪兵拖到车上绑架的……说起这些,每个人都有一段辛酸的经历。日本人为了奴役中国老百姓,可谓方法用尽,手段用绝。
有些年岁大、经事多的人,对日本人抓华工的事早有耳闻,便说给邓友梅听:
有四个劳工抬着沉重的大木箱过一道架子桥。正值三九严寒,几个人的手脚都冻木了,刚放下箱子想搓搓手,一个日本监工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不容分说,一脚就把一个劳工踢进江里去,还凶狠地吼道:“中国猪,再来一个”。在他们看来踢死个中国人,就好像踢掉一块小石子。
中国劳工得病日本人根本不给治。有一次一些劳工吃东西中毒,日本人却说是得了瘟疫,把工地上的数十人拉走活埋了。如果谁生了病不去上班,晚上就拉出去给活埋了,原因是他不能干活,再留下这张吃饭的“嘴”毫无价值。
人的本能是要逃生,遇到险境没有不想跑开的。只是,有的劳工被抓回来后,日本人就让劳工每个人挨个打他。如果有谁不打,或是打得轻,则由下一个人打这个不愿下手的人。如果没打死,就拖去喂狼狗,咬得血肉模糊,劳工围成一圈被迫旁观,就像人间地狱一样。
……
多年以后,有个叫大木仲治的日本士兵回忆说:“我们接到命令,见到中国男人,一个不留全部抓走。所以,‘强制连行’押往日本的华工既有80岁的老人,也有十一二岁的孩子。”中国的劳动力资源,曾是侵略者疯狂掠夺的对象。仅1944年,就有5000多名劳工在大兴安岭修完工事后,被日本军全部枪杀,无一幸存。
听着这些毛骨悚然、令人发指的故事,邓友梅的手握成了拳头。怎奈,自己也成了一名劳工,别说为那些死去的冤魂雪恨,就是自己也前途未卜。
“一定要活着回来,报仇雪恨”像一个火种,成为照亮邓友梅漫漫苦旅的灯。
4. 劳工血泪
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航行,“千岛丸号”货船到达日本的长崎、马关与下关中间地带的一个小岛。九死一生的中国劳工在日本兵森严的守卫中下了船,被命令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赶到洒有消毒药品的浴室洗澡、消毒。万幸的是,邓友梅终于活着从船上走了下来,而跟他一同上船的人中,有好几个人已经葬身于茫茫大海。
劳工从浴室出来,不让穿衣服,被押解到足球场般大的空地上。初春的日本很冷,冬日的雪还没有化,冷风割着肌肤,赤身裸体的人们都冻得瑟瑟发抖。日本监工逐一给劳工检查身体,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捏捏这个人的胳膊,拍拍那个人背。像集市上选牲口似的,把大家分类,挑一批拉走一批。
深夜,邓友梅这一批人被带到山口县德山曹达化工厂。这里是一个制造军工产品的化工厂,制造火药用的硝酸钾等产品。华工宿舍戒备森严,带有尖刺的通着电的铁丝网围着,四周有日本兵把守,连鸟儿都不易飞过。
刚到华工宿舍大门,凶狠的毒打声、叫骂声和难以忍受的呻吟声传进人们耳朵,令人不寒而栗。走进院里,只见十几个光着上身的中国工人跪在地上,两手举着凳子,几个穿着马裤面目狰狞的日本人举着皮鞭朝他们身上抽打,丝丝血迹从红肿的绽开皮肉的血口里流出来,被打的中国劳工浑身颤抖,若身体难支撑倾倒或举着的凳子失手,便会惹来一阵更加疯狂的暴打。
教官像给新来的华工上课似地说:“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挨打吗?是他们来到内地,不守内地的规矩。你们在这儿好好看吧!”
日本帝国主义那时已把中国当成自己的殖民地,不允许中国人说“日本”二字,而要叫“内地”。如果谁说“日本”而不说“内地”,就要挨打。
邓友梅的劳工史,就在如此血腥残忍的场景中展开了。
每天十几个小时一刻不停地工作,累得邓友梅双腿发酸发软。开始的时候,每天还能吃上两个与菜叶混合在一起的小馒头,后来小馒头没有了,换成发霉的米饭,里面掺了土豆、地瓜、土豆叶子或者野菜。睡的是上下两层大通铺,身上盖的只有一个薄被褥,冻得实在受不了,邓友梅就学着其他劳工的样子把稻草围在身上,即使这样,夜里还是常常被冻醒。
重体力劳动、饥饿难忍,再加上夜不能眠,邓友梅常常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手脚一慢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被打骂和侮辱随时都会发生。当累得晕倒在地时,监工就往身上泼冷水,稍有反抗,又是一顿打骂。邓友梅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同胞被蹂躏致死。
工厂里设有两个管理华工的机构。一个是工厂本身,他们负责监管华工完成工作的情况,只要把工作做好,其他的一般不会过问;另一个是勤劳科,为日本警察局专管华工思想政治工作的机构。每天早上进厂,勤劳科的人要进行严格的搜身检查和严厉的批评训话。
没有防护面罩,没有手套,甚至连最简单的口罩都没有,长期接触刺激性很强的化学品,邓友梅的双眼被呛得肿胀通红,双手被烧得皮肤脱落,露出里面的红肉,时间一长双手溃烂流脓,又肿又胀,疼得钻心。
这天,邓友梅到厂房旁边的小河沟洗手,刚站起身就看见两张难看的大脸举在自己身后。是勤劳科的人!他们像无处不在的魔鬼,重兵把守之下,还要对中国劳工如此监视、盯梢,没有防备的邓友梅打了一个寒颤。
一人指着邓友梅的鼻子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内地的?”听了邓友梅的回答后,又问,“我问你两个人,蒋介石和汪精卫哪个好,哪个不好?”
邓友梅心里一惊,这个问题真没办法回答。不管怎么说,蒋介石是代表中国政府的,是抗日的,汪精卫却是大汉奸。而眼前勤劳科的人之所以这样问自己,是有目的的。他把心一横,想,自己也是当过兵的人,再挨打也不能说汪伪政权好,不能说汉奸好,否则,那些惨死的中国老百姓如果在天有灵,都不会答应。
见邓友梅不说话,另一个人厉声问道:“你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吗?”
“知道!”
“那你说他们谁好?”
邓友梅摸了摸脑袋,装傻充愣地说:“他们不是两个电影明星吗?可我想不起他们演的是什么了!”
那两个人一听,这才把手一挥:“滚回去,不许再偷懒!”
邓友梅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没想到晚上下班后,他又被叫到勤劳科。
教官铁着脸问道:“今天有人问你事了?你回答了吗?”
邓友梅这才明白,先前的事并没有完,答道:“是有人问。可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你真没听明白?”教官啪地一拍桌子。
“真没听明白!”邓友梅拿出当小交通员被误抓时的劲头,强做镇定地说。
教官见他人小,骨头还挺硬,抬手就是几个耳光。又问:“听明白了吗?”
“没有!”邓友梅倔强地说。
“以后你要好好学日语。要不打死你!”
“我学不会!”
教官听邓友梅这么说,使劲踢了他几脚,还觉得不解气,又接连抽了他十几个嘴巴。
血,从邓友梅的嘴角如蜈蚣爬行般流了出来,牙好像已经松掉了。脸疼得像在蹿火,眼冒金星。他劝自己,还是说个“好”字吧,留下性命还能报仇。于是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穷凶极恶的教官听到了需要的答案,也打累了,这才住手。
事后,其他劳工为邓友梅分析说:“日本鬼子之所以这么对待咱们,是把咱们中国人看成了任意奴役和鞭打的牲口。一旦不打咱们,他们就觉得那是把咱们也看做了人,这是他们绝不能接受的。所以,无论多么残暴的事,只要他们想的出来,就会做得出来。对我们劳工而言,直接对抗没有作用,要咬牙活下去,不做无谓牺牲,总有报仇的那一天!”
这番话,很像中国的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邓友梅虽然难以接受日本鬼子的污辱,却也觉得这些话说得在理儿。
勤劳科规定,中国人之间对话要说日语,不允许华工说中国话。说话还一定要大声,让他们可以听到,以防华工串通起来造反。可是掌握日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很多人为此吃尽了苦头。
有一次,日本工头来让邓友梅去拿榔头,他没听懂。工头自己拿来了榔头,在邓友梅眼前晃了晃,啪啪两记耳光狠狠地抽到邓友梅脸上,吼道:“记住,这就是榔头!”
不喜欢日语,学会日语是让自己能活着回国的手段,而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就这样,邓友梅渐渐地掌握了日语。
有一天,邓友梅正在干活儿,几个日本人走过来,二话没说就给了他几拳,骂道:“你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邓友梅懵了,不知道他们话从何来,辩白说:“我一直干活,什么时候偷过东西?”
“办公室前种的葱少了两棵,就你一个‘支那人’到过办公室。我们日本人是不偷东西的,就是你偷的!”
邓友梅因工作上的事情是去过办公室,当时他们的人也在,现在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栽赃,容不得他有半点解释。邓友梅不再说话,以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他,那个日本人对他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有一回,工作了一天的邓友梅累得双腿直打颤,便蹲在地上写了一个“忍”字。勤劳科的人看到后,马上把他叫去,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友梅说:“我刚认识这个字,不懂是什么意思!”
勤劳科的人仍不依不饶:“你是不是嫌干活太多,忍不住了?是不是心上还有一把刀?你想杀谁?”
邓友梅在心里骂道:“狗日的,老子就想杀你!”嘴上却说:“我没看出那里有刀!”
那人扬手就给了邓友梅一个嘴巴,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嘴硬,支那猪!”
邓友梅恨不得撕了他,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忍住这一切,只要能活着回到祖国,要再参加八路军,报仇雪恨。有这个念头的不仅是邓友梅,几乎所有在那里工作的华工都是这么想的。
5. 尚有的一丝温情
在日本人中,最心狠手辣的要属日本军人,当属那些当过兵、侵略过中国、负伤后又回到日本的人。他们被军国主义思想清洗了大脑,充满了残酷性和反动性。他们崇尚侵略战争,认为侵略中国是他们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