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承祯还指出,养气与养生是相互联系着的心性颐养的途径。他说:“夫可久于其道者,养生也。常可与久游者,纳气也。气全则生存,然后能养志,养志则合真,然后能久登生,气之域可不勤之哉!”([唐]司马承祯:《服气精义论》,《道藏》第18册。)养气是养生的前提条件。气且不存,生将焉附?当然,养气并不能替代养生。养生是一套整全的生命颐养的方式,养生这个概念的内涵更为丰富,除了养气,养生还包括“养志”、“合真”等。尽管如此,养气的工夫不可轻视。养气既久,持之以恒,定然有益于养生之道,有助于修炼成道。气是胎之元,也是形之本。胎既成,元精已散,形既动,则本质渐弊。因此,修道之士“须纳气以凝精,保气以炼形。精满而神全,形休而命延。元本充寔,可以固存耳”([唐]司马承祯:《服气精义论》,《道藏》第18册。)。这是说,任何事物都是形气合一的存在,二者缺一不可。事物不会只有气而无形,也不会只有形而无气。作为修道之人,怎么可以不专气以致柔?养气炼形,真气充盈,精满神全,才能修道成真。内丹派道教强调修炼心性,注重养气的工夫,理由在此。吕岩说:“息精息气养精神,精养丹田气养身。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唐]吕岩:《绝句》,《全唐诗》卷八五八。)在吕岩看来,养生分作三个层次:养精、养气与养神,三者不可分割。养生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屏息以全真。外息内养,并行不殆,方可臻于修道成真的境界。
二、修心
修心在道教中是指修复虚静澄明之心。道教认为,道体虚寂,以素淡虚静为本。《道德经》第16章:“致虚极,守静笃。”“致”与“守”是返本归真的工夫。心性清净,则万物无以扰其神。隋唐五代道教也重视修心法门。司马承祯说:“虽则巧持其末,不如拙戒其本。观本知末,又非躁竞之情,是故收心简事,日损有为,体静心闭,方能观见真理。”([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司马承祯指出,想要修道成真,先要去除邪僻之行,让外事绝缘,无以干心,然后内观正觉,随时制服妄念,令心清静。此外,要持之以恒地灭除贪恋、虚浮、乱想等幻妄之念,不灭照心,不冥有心,不依他物,此心自在。隋唐五代道教还强调修复虚静之心,如《三论元旨序》指出,市廛黑暗不堪,使人丧本而乖真。灵府清虚澄明,因此修道之人神全而气妙。神全气妙是长生之本,心契大道,因修而能。栖山依水,恬乎林野,心意玄远,契入无为。(未题人:《三论元旨序》,《道藏》第22册。)吴筠说:“人之所生者神,所托者形。方寸之中实曰灵府,静则神生而形和,躁则神劳而形毙。深根宁极,可以修其性情哉!然动神者心,乱心者目,失真离本,莫甚于兹。故假心目而发论,庶几于遣滞清神而已。”([唐]吴筠:《宗玄先生文集》卷中,《道藏》第23册。)心境虚静,灵府照而不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不离修心法门。
修心的目的在于“修其性情”。灵府明净,则神形和合;真气饱满,则生命充盈。杜光庭疏《道德真经》“虚其心”,也持类似的看法:“夫役心逐境,则尘事汩昏;静虑全真,则情欲不作;情欲不作,则心虚矣。”([唐]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卷八,《道藏》第14册。)他甚至认为,“虚室生白”是指心境虚静,纯白自生。《三论元旨》提出了具体的修心路数:“夫乱心多故,方令守一,然所修之者,须要旨归契理,则至妙可通,失所则劳而徼矣。虚妄之法安然而坐,都遣外景,内静观心,澄彼纷葩,归乎寂泊。若心想刚躁,浮摄而不住者,即须放心远观四极之境。”(未题人:《三论元旨》,《道藏》第22册。)之所以要放心于“四极之境”,是因为人心刚躁浮游,难以止住。放心之时,勿令心断,泯心之际,不觉心著。不取感官所触,取则失心,凝神内照,安心寂泊,摄心归一,久之自然修真。至此境地,坐行无碍。向上一路,忘心遣观,内外双泯。吕岩说:“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唐]吕岩:《绝句》,《全唐诗》卷八五八。)在吕岩这里,修心远比炼丹重要。因为炼丹只是外形之修炼,修心才是体道的根本,也是检测道元深浅的重要依据。且将神仙事业付与壶中日月、酒里乾坤,以吕岩为代表的内丹道将心性颐养点化为自得自修的生命体验。
隋唐五代道教重视内观修行,以修心为体道法门。司马承祯讲返俗入道,就是从修心出发的。司马承祯说:“夫定者,出俗之极地,致道之初基,习静之成功,持安之毕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无感无求,寂泊之至,无心于定,而无所不定,故曰泰定。”([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心宇泰定,则智慧之光朗照乾坤。心灵是道的器宇,其本源虚静至极,道居其中,智慧灿然。泰定是指回归心性的智慧状态。人多贪恋浊乱,致使本性昏迷不醒。“本真神识”,是一种自知之明,它需要澡雪精神,返归本心,复归纯静。修心的宗旨在于开启生命的慧性。
慧性既生,就应护持滋养,保全其寂泊无为之性,不为世俗欲求所遮蔽。慧根人人皆有,而众人不知起用,这是十分可惜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是出现于唐代的一部道经,该经以观心、观形、观物为入道路径,强调心神清静对于修道的重要意义。一般人都是神好清而心扰之,心好静而欲牵之。因此,修道者应常遣其欲,澄其心,使心神保持清静。澄心遣欲,则能观心,观形,观物。内观于心,心本无心;外观于形,形本无形;远观于物,物本无物。因为心、形、物三者皆空,以空观空,究竟一无所观。世相了了,湛然常寂。寂本空无,则欲求不生,真静自至。“真静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净矣。如此清净,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太上老君说常清静妙经》,《道藏》第11册。)心神处于清净的状态,心境澄澈明亮,洁净无染,方能朗照万物。可见,修道成仙只是一种权宜说法。想要修道成真,必须自心清净,妙悟自然,应物成真。
司马承祯指出,神仙也是人,但神仙不是世俗之人,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神仙能禀虚气精明,“神于内,遗照于外”([唐]司马承祯:《天隐子》,《道藏》第21册。)。所以,世俗之人要修成神仙境界,就得护持虚气,勿为尘染所惑,不损耗人的自然天性,不被邪见凝滞阻隔,自然得道成仙。破除邪执之情,杜绝邪气入心,也有助于修道成仙。司马承祯说,修真之道可由渐悟之门而入,分“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等五个步骤。“斋戒”是指澡雪身心,虚怀澄虑,“安处”是深居静室,“存想”是收心复性,“坐忘”指遗性忘我,“神解”则万法通神。以上渐修之门依次推进,便成神仙之道。这五种渐修法门都是围绕修心而展开的。
“坐忘”本是道家心性超越的工夫,也被隋唐五代道教援引到心性论中。司马承祯说:“坐忘者,因存想而得也。因存想而忘也。行道而不见其行,非坐之义乎!有见而不行其见,非忘之义乎!何谓不行?曰:心不动故。何谓不见?曰:形都泯故。天隐子瞑而不视,或者悟道,乃退曰:道果在我矣,我果何人哉!天隐子果何人哉!于是彼我两忘,了无所照。”(同上。)司马承祯认为,“信解”(斋戒)、“闲解”(安处)、“慧解”(存想)、“定解”(坐忘)这四门通神,谓之“神解”。“神”是指阴阳流荡,变幻莫测。道教称得道者为“神仙”,这是形容修道境界的高超,司马承祯则用“神解”来形容高妙的心智。“神”不行而至,不疾而速,阴阳交互,不见端倪。动静因顺万物,真邪由乎一性,因此,生/死、动/静、真/邪之念,全系一心,道教都以“神”解之。道教的“坐忘”工夫,落实到审美领域,就与庄子提倡的“心斋”、“坐忘”一起影响到审美活动的很多层面,特别是对于进入虚静的审美心境,触发心物两忘的审美体验很有启发。关于这一点,将在绘画美学章具体展开,这里从略。
司马承祯还提出了使人超越“无情”状态而得道的七条心法,这同样属于修道的阶次枢翼。司马承祯说:“夫坐忘者何所不忘哉!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遗。”([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坐忘”之境,内外皆忘,从渐修的角度讲,需要断缘,即断除尘俗有为之缘,使形体不劳,心安恬简,形迹远离尘俗,心境趋于大道。心境安闲,方可修道。司马承祯指出,心体以道为本,心为一身之主、百神之帅。心静则生慧,心动则成昏。当心神处于被污染与被蒙蔽的状态时,就与道的本性隔离甚远了。修道即修心,要净除心中的污垢,开启清净的心源,使心神不再浪流,让心智与道冥合。心安于道,就是“归根”,守根不离,就是“静定”。这样,人的心神有了皈依,精神有了家园,生命有了安顿。
常,意味着大道的永恒不变,安心则能知常,知常则明事理,脱离生死苦海,解除尘世困惑。所以说,“法道安心,贵无所著”。“无所著”是说心不住“有”,也不落“空”,心无所寄,荡然澄怀。心有所住,还是有所。凡住有所,就会让心神劳累不堪,不是真正的修持法门。当心不执于一物,又能寂然不动,这才是泯然无所,真正入定。以此为定,则心气调和,久益轻爽。“正定”不是不拣是非、永断觉知的盲定,不是任心所起、毫无收制的心念,也不是心无指向、肆意浮游的自定,它是指心无所染的平常心,是心不受外的虚心,也是心不逐外的安心。内心既无所著,外行又无所为,毁誉无以生,利害无从挠,因顺自然,苟免诸累,入真觉门,成智慧性。种种幻妄之情,无一不是心神的荆棘,如果不加剪除,任其滋生蔓延,定慧必然难生。所以,修道之人要断简事物,较量轻重,识其去取,“若处事安闲,在物无累者,自属证成之人”。(同上。)这样的人,就是修道成真之人。这样的境界,就是修道成真的境界。可见,方寸之心,智慧具足,若修持有道,则妙用无穷。隋唐五代道教所讲的修心工夫,与人对审美心境的护持活动颇为接近。审美者只有心境虚空,不为物相所碍,才能全神贯注于审美活动。心闲境安,触物成趣,这离不开审美者的修心之功。
三、妙悟
妙悟是佛教禅宗的觉悟法门,但并不只为禅宗所独有,隋唐五代道教也讲妙悟。吕岩说得好:“悟了鱼投水,迷因鸟在笼。”([唐]吕岩:《五言》,《全唐诗》卷八五八。)迷惑时颠倒不实,觉悟后如鱼得水。这是道教强调觉悟与修道关系的生动说法。禅宗认为,觉悟是开启生命智慧的钥匙。道教在隋唐五代也被称为妙教,同样以妙悟为入道法门。隋唐五代道教徒正是借助妙教开启心灵的悟性,消除心结,正观性明。《三论元旨序》:“夫一悟所通,乃无幽而不照;一迷所执,亦无往而不愚。是知附赘悬疣,则形之病焉;妄想烦恼,则心之病焉。形病除而形骸泰矣,心病泯而正性明矣。除形病者必假于良医,泯心病者必资于妙教。”(未题人:《三论元旨》,《道藏》第22册。)这部道经认为,道体幽微奥妙,理极灵运潜通。体一应万,变现无穷。
隋唐五代道教对道体与道性的称呼很多,如无为、无极、无穷、真性、理性、玄性、虚无、自然、至精、至妙、至真、清静、清虚,等等。迷则滞凡,悟则通圣,各人迷悟程度有别,而至真之道本无差异。世人或滞于幽玄寂静,或滞于声色之迷,心境沾滞,不能超然物外,不得解脱。只有破除妄念,心无所滞,才能体味至真至妙的道性。圣人以无为之心破除执滞之念,指向虚空之性,开启微妙之源。道教所说的有/无、是/非等等,都只是遣滞之计,并非至道之言。因为常人“或迷神而滞网,或役智以疲神,或滞有而增尘,或随空而断见,或寻迹而丧本,或滞寂而乖真,或耽文好辩而溺浇华,或小慧微通而自为真实”。这都属于心智沉沦的现象,它们离修道成真的境界还有很远的距离。总之,他们虽然也在修道,但还谈不上彻底的觉悟,或疑惑丛生,信心不定,或费心劳神,隔阂真源,或舍本逐末,终非妙道。至精非色想所观,至奥岂浮情可测?以妙悟之心修道,则能洞达真性,空有无碍。但在没有彻悟之前,务必息纷静尘,澄怀涤想,方能全真。若无虚寂之照,见形而不返神,即使广学多端,终因迷误太深,难以修道成真。全心妙悟,直达心源,真理顿显,世界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