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大批士人继续讨论文道关系,推进诗文革新运动。如苏舜钦在《石曼卿诗集序》中认为诗歌“原于古,至于用”,影响国家的治乱兴亡,而石介的诗像《诗经》一样,能“警时鼓众”,具有社会作用。古代采诗制度被后世废弃,导致“在上者不复知民志之所向”,故“政化烦悖,治道亡矣”。李觏的“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欲观国者,观文而可矣”(《上李舍人书》)之说与范仲淹的《奏上时务书》亦有异曲同工之意。他指责当时“新进之士……不求经术……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同上》),“古道不逞,辞科浸长,不由经济,一出声病”(《潜书》),认为文章“诚治物之器焉”(《上李舍人书》),其作用是“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兴国家,靖生民”(《同上》),具有无比重要的政治意义。故而要求文以经世,致用为贵。而欧阳修更有意把诗文革新同范仲淹的政治改革结合起来,使作品与理论为现实政治斗争服务,从而把运动引向了自觉和深入,最终达到了摧垮西昆派的目的,并由此而形成了以诗论事、以诗论史、以诗论政的创作潮流。可见,范仲淹复古道、重经济的创作论思想影响深远,不仅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北宋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北宋美学的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范仲淹并没有偏废而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是始终坚持文道并重。他改革文风的目的是“使人不专辞藻”,而不是完全抛弃辞藻。在文质关系上,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二者并重,文质相救。他提出:“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质弊而不救,则晦而不彰;文弊而不救,则华而将落。”(《奏上时务书》)这种“文道合一”的创作论主张,是非常辩证的。范仲淹稍后的石介,虽然也大力反对西昆体吟风弄月、淫巧侈丽,批评杨亿是“使天下人不见、不闻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吏部之道”(《怪说》中),但他以道代文,意欲废弃诗文的艺术形式,使文学成为儒家经典、封建伦理的代言,则是矫枉过正,受到了欧阳修的批评。
三、司马光的文用论:有益于用、重在讽谏
在范仲淹的倡导下,北宋中后期,儒家中兴,儒道流行,士风、文风皆得以扭转。一生奉行儒道的司马光,更加坚持韩、柳的“文以明道”思想,并和他所倾慕的前辈梅尧臣、欧阳修一样,在创作论上反对重词藻的形式主义,强调有内容,有功用。
那么,致用的具体内涵有哪些呢?对于诗歌,司马光侧重的是讽谏。因为讽刺时政,可以让人知时。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可算是儒家“文学尚用说”的最早阐述。而身负“事君”、“事父”职责的重臣司马光,对诗歌的讽谏作用也就格外看重。他的《续诗话》同欧阳修的《诗话》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局限于选取有情韵的诗歌意象,而是以儒家诗教“兴、观、群、怨”为标准,主张言之有物,有为而发。他在书中认为:“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这里所谓“意”,就是讽谏时政之意图。他赞赏杜甫,认为以《春望》为代表的大量杜诗所描绘的意象可以让人“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而华美的词藻如果没有讲明道义、于世无用,那么纵如曹植、刘琨、鲍照、谢灵运那样“壮丽”,在他看来也是不足取的:“近世之诗大抵华而不实,虽壮丽如曹、刘、鲍、谢,亦无益于用。”(《答齐州司法张秘校正彦书》)
宋仁宗景祐年间,山东人颜太初作诗以刺地方乱政,为上所闻,取得了最终的政治胜利。司马光便立即抓住这个现实典型,大声疾呼文学要有政治讽谏作用:求天下国家政理风俗之得失,为诗歌洎文以宣畅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荡为事……太初恶其为大乱风俗之本,作《东州逸党诗》以刺之。诗遂上闻天子,亟治牧罪。又有郓州牧,怒属令之清直与己异者,诬以罪,掠死狱中,妻子弱不能自诉。太初素与令善,怜其冤死,作《哭友人诗》,牧亦坐是废……异日有见之者,观其《后车》诗,则不忘鉴戒矣;观其《逸党》诗,则礼义不坏矣;观其《哭友人》诗,则酷吏愧心矣。(《颜太初杂文序》)对于散文,司马光则看重其弘道之用。隋唐以来的科举取士,一直存在专尚文辞的弊端。所以,司马光认为,作品的取舍,要以能否有用为首要。他在奏章中写到:“凡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文学为后。就文学之中,又当以经术为先,辞采为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七十一)所谓“经术”,就是解释和应用儒家经典的能力。考察作品经术如何,即是考察其是否有从理论和实践上弘扬儒道的政治功用。他在此奏中赞赏汉代“辞赋小才,无益于治,不如经术”的观点,批评了魏晋以来“贵文章而贱经术,以词人为英俊,以儒生为鄙朴”的现象,指出只用律赋、格诗以考察音韵、平仄、对仗,是形式主义标准,是末流之法,只能助长专尚辞华、于世无补的作风。这和范仲淹企图通过改革科举而转变文风、士风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本着这样的文论观,他甚至排斥《庄子》。有人称赞庄子文辞华美,他则反问说:“君子之学为道乎?为文乎?夫唯文胜而道不至者,君子恶诸。”(《迂书·斥庄》)明确表现了文章必须合道合用的价值观。在他看来,没有弘道的文章,就像把危房装修一新,或在陷阱上覆盖绸缎一样,不但是没用的,而且是有害的、坑人的,要绝对摈弃。因此,他甚至称庄子为“佞人”。
那么,在司马光眼中,儒道的主要内涵是什么呢?那就是利民之道。他在《与薛子立秀才书》中这样说:“士之读书者,岂专为禄利而已哉!求其位而行其道,以利斯民也。国家所以求士者,岂徒用印绶粟帛富宠其人哉?亦欲得其道以利民也。故上之所以求下,下之所以求上,皆非顾其私,主于民而已矣。”可见,司马光的致用美学有很强的民本主义精神。并且,他主张要通过考察来检验文学是否达到了“明道”的功用:“故学者苟志于道,则莫若本之于天地,考之于先王,质之于孔子,验之于当今。”(《答陈兖秘校书》)这样看来,其致用美学不但立足于民本,而且还有强调用实践来检验其效用的务实精神。
司马光把文辞看成一种工具,在君子手里,文辞用来传道,而在小人手里,却成为颠倒黑白的幌子:或谓迂叟:“子于道则得其一二矣,惜乎无文以发之。”
迂叟曰:“然,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发身。夫变白以为黑,转南以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迂书·文害》)在这里,司马光对小人为文的手段予以抨击,却对君子无文之缺憾未加介意,这就有了重道轻文的意味。他又说:“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答孔文仲司户书》)这就更明显具有只重内容而轻视文辞的倾向,偏离了范仲淹文道并重的传统。这一点,到王安石那里才得到克服。
第三节王安石的政治美学及其时代意义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江西临川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曾两度为相,其各方面的思想深深影响了当时和后世。王安石首先是一个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政治家,向来有高远的政治抱负。正如邓广铭所言:“古代中国的士大夫们,大都有一个‘学以致用’的愿望,他们都想从儒家的经典当中,找一些经理世事的方案出来。王安石也是这样的。当他还极年轻的时候,他便懂得要把书本上所讲的和从现实社会体察到的,紧密地结合起来。”(邓广铭:《王安石》,第2页,上海:三联书店,1953年。)他自言“材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忆昨诗示诸外弟》),甚至经常自比孔孟,志在使国家回复三代圣明景象。而《宋史·王安石传》也说他“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而他他思想体系的核心是“重道崇经、经世致用”的经学观,其政治观、美学观皆源本于此。他认为“经术者所以经世务也”(杨仲良《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十九)。于是,作为一代大儒和北宋最大的致用美学家,重道致用也成了他根本的美学宗旨。
有学者指出:“王安石文学思想的核心,一言以蔽之曰:经世致用,重道崇经。”(彭亚非:《中国正统文学观念》,第126—12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由此看来,王安石对文学基本性质的体认和道学家是十分接近的,不过,他所说的“用”,“偏重在具体实际的社会作用方面,而不像道学家偏重在道德说教,这是政治家的本色。”(章培恒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349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郭绍虞因此把他和司马光作为政治家文论的代表:“政治家的文论就和道学家的见解不一样;在当时,最足以代表的就是司马光和王安石。他们两人在政治上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但是论文见解却是一样的……就反对雕锼无用的文辞这一点讲,政治家和道学家古文家都是一致的,不过政治家更强调在‘用’的方面;就‘文’讲要重在用,就‘道’讲也一样要重在用。这是政治家文论,——也就是政治家学说——最突出的一点。”(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第183—18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和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相一致,王安石完全从政治出发,把对美学的思考落实于治世的功能,形成了独特的政治美学思想,并直接影响了南宋的陈亮、叶适等思想家。
一、王安石的文用论
王安石提出“文者,务为有补于世”(《上人书》)和“文章合用世”(《送董传》)的致用美学观。文学有补于世并不是王安石一家之见,而是唐宋八大家所共同倡导的文学观点,以此抵制六朝、五代以来华而不实的骈文。但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却在这一点上走到一个顶峰,他的观点完全建立在儒家道统的基础上,并强调作品要表达“政事”,凸显了高度的政治抱负。
1.文贯乎道
在文道关系的各种理论中,“文以贯道”思想最初发轫于隋代王通。他说:“学者,博诵云乎哉?必也贯乎道。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中说·天地》)在唐代,韩愈提出:“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原道》)即是指出,文学、音乐等艺术形式,能体现先王之“道”。而韩愈门人李汉则在此基础上更直接提出了“文者,贯道之器也。”(《昌黎先生集序》)这条思路在北宋得到了王安石的有力继承。王安石赞赏王通,在《取材》一文中引用他的话说:“文中子曰:文乎文乎,苟作云乎哉?必也贯乎道。学乎学乎,博诵云乎哉?必也济乎义。”并极力提倡“诚发乎文,文贯乎道,仁思义色,表里相济”(《上邵学士书》)的口号。值得注意的是,“文以贯道”和“文以载道”虽形式类似,但实质有不小的区别。周敦颐的“文以载道”虽未废文,但毕竟消极地轻文,而“文以贯道”则把文作为贯道之器,突出了文的能力与功用。虽有尊道的倾向,但实际仍是文道并重。
王安石说:“道之不明邪……士亦有罪焉”(《王逢原墓志铭》),即士人的职责就在于明道、行道。那么他的“道”指什么呢?韩愈曾有言:“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原道》)此即所谓儒家“道统”的“道”。而王安石说:“若欲以明道,则离圣人之经,皆不足以有明也。”(《答吴子经书》)又说:“读圣人之书,师圣人之道,约而为事业,奋而为文辞。”(《上蒋侍郎书》)以及:“某愚不识要务之变,而独古人是信。闻古有尧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得其书,闭门而读之,不知忧乐之存乎已也。穿贯上下,浸淫其中,小之为无间,大之为无涯岸,要将一穷之而己。”(《上张太傅书》)由此可知,王安石的“道”就是圣人之道、孔孟之道,也即韩愈道统之道。清人蔡上翔曾说:“盖自韩柳而下至北宋,若柳仲涂、穆伯长、孙明复、石守道、胡冀之、李泰伯、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此皆言道术者,总之不离乎孟荀杨韩”(《王荆公年谱考略》),则更印证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