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面不怎么提云先生,她也不主动问。她在门口洗衣服,他们在后间说话,偶尔听到云先生的名字,心就惊上一惊,有时候明明是想听的,有时候却怕听,而无线电整日放着白光的情歌,她耳里都是那柔媚到了尽处的声音。
洗衣服是件苦差事,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衣服这么脏,清水泡一盆,黑一盆,有一天她忍不住埋怨:“老梁,你的衣服怎么这么黑?”
印刷厂的老梁笑道:“你以为我是云一川啊,我要天天吃墨油啊!”
小林匆匆走过,扔下一句:“我那件白衣裳,你洗了没?”
梅华想想:“你哪有白衣裳在我这儿?”
小林急了,弯腰在木桶里翻着:“别弄没了,我明天要穿的,哪,这不是?”
梅华差点笑出来:“你这明明是黄衣裳啊!”
小林翻眼睛:“白的,原来明明是白的,现在——至少比老梁的白。”
老梁摇头笑:“我才不稀罕白褂子,娇气得很,什么都不能沾,脏一点就看不得。这上海滩到处尘土,白花花的褂子,你出去转一圈试试。”
她不甘心,费尽心思洗那件变黄的白衣裳。
浸泡了许多肥皂粉,用硬刷子在水泥汀上使劲刷,搓衣板也试过了,甚至特意去买了半包漂白粉。
她的手指被水泡得蜕了层皮,小裂口在洗菜的时候有细细的疼,然而那衣裳怎样也无法回到初始的白。她将它在竹竿上铺开,徒劳地看着,有些累了。
晚上大林带回惊人的消息:报纸被停,云一川刚到上海就被抓了。
大林说,这件事很冤。
抗战一胜利,政府就着手清剿亲日分子,《民强报》一直走中间路线,但是云先生曾用过的一个副主编,是个暗藏的亲日派。年初有期报纸,他瞒着云先生换了篇亲日的稿子,虽然立即把他辞了,但是影响很坏,云先生被抓,当是为此事。
大伙都很气愤,可是提到怎么去救人,就一齐不作声了。
梅华一个一个地追问。
小林说报馆的人都跑了,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人物。
老梁只是笑,我们这些人只是挣几斗黄米,家里还有七八张嘴呢。
大林更是摇头,时势天天不一样,谁敢卷进去,昨天上海滩还是张啸林的天下,今天杜月笙又回来了。
小林戏谑地,去找杜月笙啊,他肯定能救!
老梁喝道,你别吓唬她了,一个小姑娘。
10
很多事情,是后来才想起怕的,年轻时候的勇敢,或许是因为无意,或许是因为无知,而她的还要加上,爱。
1945年10月的杜月笙不大如意,他常常独自藏在德兴馆,远离风浪和争斗,热两碗糟钵头,喝两盏冷清的酒,几分老年的心境。
谁也不知道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是怎么找来的,她敢找来,她竟能找来,她胆子够辣,一张口就求他救人。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她很朴素,眉宇间有种胜于寻常女子的固执;她很纯净,这种近乎天真的纯净平添了一些楚楚。
是一时逗趣的心情吧,他说:“我是开赌场的,赌徒的规矩,你赢我,我为你办事。”
她一口说好,她甚至连骰子都没摸过,但她说好。
“你有钱吗,你赌什么?”
“我只有赌命。”
这句话让杜月笙震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胆魄,年轻时刚出来打拼的岁月。
他命人拿来骰子,那女孩涨红了脸,一鼓气抓起骰盅就摇,可只是两下子,那骰盅就啪地摔掉了,白色的骰子狼狈地滚了一地。
她单腿跪在地上,低着头去追那些骰子,沮丧极了。
“你根本不会赌,也敢赌条命?”
“我没有办法帮他。”
“他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去赌一条命?”
没有回答,但他看见,那女孩在轻轻地颤抖,她的睫毛坠满了泪,一滴又一滴地,掉下来。
他一生以冷酷无情起家成名,可这一瞬,他微微地心软。或许是他想起自己那一般年纪的女儿,或许是因为年老救赎的慈悲。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梅华回来的时候是哼着歌的,小林在巷口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一大盆衣服都没洗。”
她笑了:“我去找杜月笙,他答应了。”
小林瞪了她半天,看不出玩笑,突然像见了鬼似的一路叫回去:“她去找杜月笙!她去找杜月笙!”
云一川三天之后被放出来,警察局的车一路送他回家。
无论如何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他在家里设宴,下帖邀请报馆的同事朋友。
当然,他特别邀请她。
洁白的云纹信柬,他那手飘洒的书法一如当年,她红了脸,他写道:
盼晤。
11
云先生的小洋楼,临着一条熙攘的马路。
小林走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只一个迟疑,小林已经到了对面。
她停下,咣当咣当的电车开过去,载着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开过去,黄包车缓缓地跑起来,烫了头发的小姐,坐在上面打开一把小折扇。
抬起头就能看见云先生的阳台,呵,她又看见他的白衣裳晾在绳子上,风吹着,阳光灿烂,那些白衣裳飘啊飘的,像大鸟扑闪的翅膀。
隔岸望着,她一直这样隔岸望着不是吗,这刻,她的心浮沉在悲喜的河流。
那些衣裳真白,雪一样白,白得如此无瑕,白得这么耀眼,这天地所有的声光色影,都在那片完美的白色里突然沉寂。
永远都这么白。
多好。
她突然真的就站住了,就到这儿吧,她低声地对自己说。
小林以为她不敢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拉她:“走啊,筵席就要开始了。”
“我不去了。”她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啊,人家云先生特意要谢你的!大家都等着看你,不得了,是敢和杜月笙谈条件的女豪杰呢!”
“我不去了,不去了。”她还是微笑着摇头,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你代我把这个交给云先生。”
她终于来交作文了,信封里的那几页字,边缘有些微的深黄,那是在汉口,弹头烧焦的痕迹,墨色也旧了,她想过重抄,但是又怕,抄不出当年的心情。
她转身,不很坚强的决然,只得加快了步子,加快了步子。
而眼泪,还是纷纷地落下了。
又一年了。
重遇孙立超,是在南京火车站,中央大学复员迁回南京,一群男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搬行李。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个男生,他竟然也穿了件白衣裳,背后几道乌黑的汗迹那么地刺眼,前面更是过分,襟子上还有哪顿饭掉下的颜色。
而那人抬眼见她,竟然跳过来高喊:“梅华,梅华,这辈子又见到你了!”
不是孙立超是谁?
她依然盯着那件白衣裳,来不及寒暄,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把这件白衣裳脱了吧。”她还想说,以后都甭穿白的,省得糟蹋了。
谁知那孙立超却红着脸小声道:“在这里怎么行,我里面是光着的啊。”
12
长沟流月,这样就过了大半生。
这是1995年,南京一个普通的住宅楼,有快递,梅华戴上老花镜出来签领。
楼道里还能听见孙立超和孙子聊天的大嗓门儿。
“当然是她追爷爷,当年一见面,你奶奶第一句话就让我脱衣裳。”
“哇,你们当时已经那么开放了。”
“我哪好意思,那是车站,多少人!”
梅华哭笑不得,手里忙着,也没空睬他。
手里是份来自香港的快递,她认识的人中,只有阿锦的女儿在香港,当年的小囡囡,如今她的儿子都上大学了。
正是囡囡寄来的,打开,又是一个信封,上面有一行字:梅姨,你那个白衣服老头云先生忏悔生平,出自传了,第一时间寄给你重温旧梦。
信封里是一本纯白色的书,不很厚,这就是他的一生吗?
她捧着书,安详地坐在阳台上,秋日的太阳很温暖。
书的名字就叫《白衣》,再细看,那封面原是一个朦胧的背影,身着白衣的背影,那白衣皓若明月,皑如冰雪,人生的尘,岁月的沙,半点也沾它不得。
真好。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细腻如菊。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上面,这一刻她在思量,这一生她在思量:
翻开,还是不翻开。